我生命中的一天

我睁开疲倦的双眼,看见妻子守在床头,单位的几个同事都傻愣愣地站在门前,柔和的灯光布满房间。我想动一下身子,可是感到非常沉重,眉间似乎还隐隐发疼,手臂连着液体瓶,能看清管子里滑动的水珠。我问还掉水吗,感觉好些了,妻说最后一瓶了,输完就可以回家了。我问几点了,妻说晚上10点左右了。原来已经一整天了,我还在病床上完好无损地躺着,我便给大家示出了笑意,我想这个笑应该是多么的欣慰和释然。

这是2007年12月中旬的一天清晨，我像往日一样被外面的市声吵醒，照例打开手机看看时间，是7点钟过一点。因为我居住的地方有一个蔬菜市场，自从将房子卖到这里后，每天的零晨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人们的吆喝叫卖声犹如一条汹涌的大河一样在楼下哗哗流淌着，直到下午收摊才敛息浪花。我便打着呵欠,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慵懒地翻翻身子，目光定定的瞅着天花板出神，我知道杂乱无序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一天又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我。譬如单位的年终考核马上要开始了,而父亲的三周年纪念日又迫在眉睫,要办什么档次的酒席招待村里的乡亲等等。就在我这样毫无头绪的思虑时,突然感觉头有点晕，便用两个手指掐揉额头,一会儿又发觉心也有点慌乱，胸有点闷，我即刻想起昨晚在外面吃饭时经不住酒的诱惑和朋友的相劝，小饮了大约二两白酒，一个多年没见过的村里人又给我灌了两杯啤酒。起初我并不以为奇怪,因为这样的症状好像往日都曾遇见过。记得最早醉酒的一次是师范毕业那一年的老乡聚会上,我喝的一塌糊涂,躺在宿舍三天起不来,甚至叫来校医输了两瓶液。参加工作之后,隔三差五就呼朋唤友赶酒场,因为醉酒,夫妻之间常常发动战火,朋友之间常常恶语相加,误会不少,爬楼道时碰伤过膝盖,加上酒后头痛，恶心，不思饭食,不适的感觉直到午饭后和外面的市声一起消失。其实之前我已经尽量远离酒味了，一月前住过医院打过点滴,出院后遵从医嘱戒烟限酒,不必要的应酬一概拒绝,想我的酒龄也二十多年了,以前喝上一瓶子的烈酒才感觉晕晕乎乎，忘乎所以，那种奇妙的享受是我摆脱生活的郁闷和疼痛的最佳药方。这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由于多种原因我是很难做到的，我想今天也大不了晕乎到午后罢了。

于是披衣起床去卫生间，尽情释放一夜的憋屈时，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胃中一股酸涩的味道漾动着，我试图呕吐着，可是啥也没出来，只把一团粘稠的唾液送入下水道，紧接着心壁剧烈的跳动起来，那怦怦的撞击心房的节奏一阵紧似一阵，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难以支撑自己重约80公斤的躯体，一种窒息感急速凝聚在周身,眼前一团混沌,仿佛世界的末日马上来临，潜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打120都来不及，首先是自己撑不住。妻问我怎么了，我顾不上答话，慌乱中蹬上裤子，趔趔趄趄跑出楼道，拦了一辆夏利车去最近的中医院，顺便给医院的一个同学打电话让他快做好准备，找值班大夫。妻打电话说把皮夹克穿上，天冷，我才看清自己只裹着毛衣，甚至袜子也没穿，我说来不及了，你快到医院来，挂上电话就催促司机快点，司机听我的语气后，偏过头瞄了我一眼，我发觉司机脸上也马上布满了慌乱与焦急，我想我自己的脸色一定糟透了，而自己也觉就要休克在出租车上，心里想着快点，快点，快点，快把我放在医院的病床上，快给我输液，别给你制造麻烦，我知道了什么叫危在旦夕，什么叫千钧一发，什么叫生死两界。

想我有生以来我不是没有得过病啊。听娘说我小时候就毛病不少,那时候缺医少药,除了土办法,喝甘草水,熬姜汤,就是求神问卦,安土祭奠,能抗过就扛过了,抗不过就听天由命罢了,据说我岁半时昏迷不醒,连弃置我的破席垫都准备好了。记事以来,患过多少次感冒,闹过多少次肚子,数也数不清了,都觉得无所谓,大不了添麻烦熬药汤吃片剂打吊针,该爱的去爱,

该恨的去恨,潇潇洒洒走人生。还记得我没病装过病,那是师范里二十岁的激情年华,因为一种眼神,一种无法抗拒的季风,我迷离于一片美丽的风景,当我经历无数次努力试图牢牢攥住它时,发现它显得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便直挺挺横卧在宿舍的床上,等待那一股熏暖的风掀开紧闭的门,带给我一片绚烂的光彩,一股巨大的温情,好让我为自己的人生添加些须的慰藉。而在我坎坷的旅途上,我也没有为死神的擦肩而过产生极度的焦虑和担忧,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这样的庸常之辈,总觉人生无常,顺其自然,父母双亲去世了,伤过神,洒过泪,同事朋友早走一步,扼腕叹息,善待自己,星空广袤依旧千姿百态,鸟语花香依旧悦耳沁鼻,谷香草醇依旧养颜润肺,大不可怨天尤人,茫然无助。我曾在滔滔的嘉陵江畔打工时被摇晃的铁索桥险些丢入漩涡中,曾在深远的秦岭山谷被伐倒的树木击昏过脑际,曾骑着自行车被飞驰于马路的摩托撞得人车分离,惊险之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强健的体魄威风凛凛,走家乡的山道如履平地,操场上的灌篮喝彩声声,手捏板斧令参天巨木霍然倒地……

可是现在,我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我焦急的神态和异常的表现也令值班大夫手忙脚乱,他们一边安慰我一边做诊断,量血压,高;做心电图,非正常,心律特快;呼吸困难,插氧。我全身开始了抽搐,看不清面前的人,只感到一团团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所有的急救措施都在运作,静脉,注射,内服,医生的询问也一件一件排除,有无旧病复发,饮酒过量,食物中毒等等。医生不断嘱咐我镇静,做睡眠状,但我刚合上眼皮,就挣扎着醒过来,我怕就此打住,成为永恒。就这样,我不知道这一天给我输了几瓶子液?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多少次?单位探望我的人有多少?我不再去为失意而伤神,不再为缺憾而愤懑,不再为情愫而迷幻,只想一个鲤鱼打挺掷地有声地走出医院,在开阔的河畔去吆喝去呐喊,去繁华的大街去拥挤去饱眼福,去茶园搓牌去南山看杜老夫子抚摸咏叹的千年古柏。

在经历了这一天无数次的昏迷后,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可是医生并未给我找出一个准确的病名,心脏病,冠心病等等都好像离的太远,最后只能说神经上出了问题,过敏,焦虑,衰弱等。说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有了异常,是应该加强保养的年龄了,再不必如往常一样起居无常,酗酒嗜赌,海吃山喝了。特别是多种原因使思想负担与日俱增,思虑过多,精力透支,难保不出问题。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面色如何,但看见妻的面色却大不如从前,那是磨合了近二十年的婚姻中第一次出现的憔悴和忧虑,想起我们因为相处厌倦而悔不该当初各不相让的争执,摔碟子撂碗的僵局,卷起铺盖另起炉灶一段时间的分居,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瞬间忽略,单位同事更是风雨初歇如释重负的神色,还有其它,等等。此时此刻,我不说自己厄运当头,起死回生,不说自己何其重要,只想删除今天这潦潦草草的章节,明天,当菜市场波浪迭起,太阳升空之时,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