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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的乌托邦

口袋里的乌托邦

又是圣诞节,好冷的天。

查老汉独自溜达在街上,用并不很凝滞的脚步,划过每一条街道。在圣诞树之间,在迷你驯鹿之间,在百紫千红的霓虹灯之间,孑然的行走。查老汉一身破旧的棉袄,肩膀干枯,像一具苍老的骨架在漫漠挣扎。查老汉是当街的一个乞丐,食不果腹居无定所,每日游荡在街头,消磨时光且消磨生命。人们都熟悉他,见到查老汉点头挥手致意,乔装的圣诞老人也递上小巧精致的礼物,然而查老汉有哑疾,很久以前开始便说不出话来,每当这时,查老汉便向人们微笑,或挥挥手,算作感谢,真是个平和的下午,尽管寒冷。

查老汉依旧恍惚地行走,在应付过各式各样的招呼与问候之后,依然难以找到目的地。从很大程度上讲,查老汉的溜达,更接近于标准意义的溜达。在这个人们都倾情慷慨的美好节日,我依旧最喜欢自由,这就是查老汉的作风。

我心里明白的,只有查老汉并不只是一个乞丐,更多的时候,查老汉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挺直身躯,一手擎着下巴,一手揪展衣襟,像一位端坐的先哲倾倒自己的哲思,执拗要以一种对视的目光看着过往路人,如同指点世界一般,给予人们应有的道行。自己并不比你们低下,猛虎难免落平阳,相反,我仿佛有很多东西要告诉你,喂,看着我,注视着我。这就是查老汉的力量,能把无聊透顶的时光变得静好,路人不敢不对他抱以敬畏。“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这话人们多少还是愿意相信一点的。那这么说来,查老汉则是根异常饱涨的芦苇,尽管时下落魄,查老汉褴褛的破棉袄似乎还是能从股股丝线间挤压出智慧。一天常常就这么过去,查老汉坐在那里,被夕阳辉耀,光线仿佛在查老汉身上缓慢翻页。时光仿佛在读一本长长的诗,读书的人难以变老诗篇却慢慢变黄。查老汉并不是猛虎,猛虎下落到平阳之后该怎么办,似乎查老汉也从未想过。

“我并不是除了生命一无所有。”查老汉总这么想,天冷的时候,下雨的时候,发高烧的时候。小镇的人们很善良,不管不顾路上倒下的老人不容真主饶恕,然而人们多次的救助也难以唤醒查老汉停留下来的念头——他本可以坐在救济院里吃政府派发的营养午餐——查老汉更像仍在战场上的战士,默默地和历史对决,奠慰过去且保护未来。在人们看来,查老汉似乎是放弃了太多过去的记忆,现在着急着寻找回来。

“然而历史不很爱你。”人们都这么说。

人们叹息着放弃了劝留查老汉的想法,开始向他倒扣的脏帽子里放更多的钱,并且试着从他的凝视中去读懂什么,坚韧,顽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放弃希望。就这些吧,人们想,也应该就是这些了。

查老汉是个可笑的人,自己明明也快上路,都是入土半截的人了,还总想着为过去送行。

一路走好,这话很有深意,不知是谁说的,又是对谁说的。

查老汉口袋里放着一张照片,黑白的,微微有些泛黄的,记载着四十年前的查老汉,尽管与今天大不一样,但那衣襟揪得周正,一认便知。查老汉手里牵着个孩子,孩子尚不到能平稳走路的年龄,却硬生生地被牵在手里,不稳地站立。照片曝光久了,面容总也看不清。

查老汉一阵眼晕,他恍惚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夏日,在葱绿的荫里,花白的洋槐里,狭长的风里,风声如同好听的长笛。查老汉领着儿子来到草地上,在儿子趔趄地追蜻蜓的时候,查老汉悄悄地转身,离开,并不目送儿子跑到远方。查老汉养不起儿子,明天父子俩就都没饭吃了,只是自己可以给别人下跪向别人哀求捡拾别人丢弃的食物,但儿子不能。

但儿子不能,查老汉想,自己不能想像那双尚且不能很好行走的腿,该如何给人下跪。孩子,

不如死在这里吧,在你真正明白死亡是什么之前。这片草地上没有毒虫,没有猛兽,没有一切让你生畏的东西,就这么跑下去吧。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查老汉想,他不能设想一个走路不稳的孩子如何在一片水草丰美的无人草甸上活下来。孩子不会追上那蜻蜓,即使追得上,蜻蜓也不会摇身成为他的父,养育他成人。这不是童话世界,这却是个理想的葬身之所,查老汉这样认为。

就安睡在这里吧,这里还是比较光明。查老汉想,从此孑然一人。

除非我误解了世界。

查老汉从追忆中醒来,时间到了下午,夕阳快要落山,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红围巾,一抬头不远处的圣诞老人向他招手,脖子上少了围巾罢了。

看来自己睡着了,查老汉想,他自己摸了额头,还好并不发热。尽管在这护城河沿靠着睡了蛮长时间,没病就好。若在这神圣的日子拖着病体,倒像是对真主的不敬了。

“我还不能死,”查老汉想,“我并不是除了生命一无所有。”的确,自己得替英年不到就早逝的儿子倔强一把,查老汉想,这么说一定很有意思:哪怕我活着,我也不会向你低头。

查老汉缓慢地起身,年纪果然大了,移动多少得挣扎着些。他决定今天在这河边过夜,河边的气温多少要比其他地方高那么一些,然而查老汉自然不懂这些,仅仅是圣诞夜河两岸的灯光便让他觉得很温暖,腹中饥饿的查老汉到底会不会欣赏这两岸虚无的光影,谁也不知道。

现在是黄昏,灯还没有点上,查老汉把围巾还给圣诞老人,鞠躬表示感谢,没事的时候,边左右看看,远处高楼上的荧光屏里,市长正在慷慨陈词。

市长先生算是这个小镇里的一道风景,市长年轻有为,有着令人惊异的行动力和办事效率,相比于在办公室里窝出关节炎的市长们,人们更喜欢这样天天东奔西走的市长,有关节炎的市长难以为民请愿,这像是个浅显的共识。人们敬仰市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市长眉心有一颗小而朱红的痣,看上去倍显慈祥,善良的人们相信神明,对这小小的红点似乎也倍感亲切。

查老汉沿着街道望去,真巧,正好望见市长先生的座驾在慢吞吞地等红灯,一辆银色的梅赛德斯,在一个生活节奏慢下来的城市,这样追求速度的车尤其好认。也难怪市长先生年轻,坊间传闻总是说,市长先生任内唯一的一次奢侈,就是千辛万苦挑来这么一辆车。

梅赛德斯驶过路口,缓缓减下了速度,慢慢停靠在护城河边,查老汉总觉得那是要停在自己面前的。不可能,查老汉想着自己与梅赛德斯有什么相通的地方,然而毫无交集。

但梅赛德斯的确停在了查老汉面前,车门离愣着的查老汉五步远,随后,车门打开了,市长先生从车上下来,径直向查老汉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人,看样子像是电视台的摄像和导播。

查老汉又低下头,也许是来河边透气的呢,他想。

市长先生走过来,用自己宽大的手拍查老汉的肩膀:“老人家。”

查老汉没回答他。透气叫我干嘛?他想。

“老人家。”

查老汉有些不情愿地抬头看看市长,目光有些病恹恹,仿佛市长先生打断了他可贵的安眠。上年纪的人对什么东西都不那么感兴趣,不论是新晋的市长还是新款梅赛德斯。查老汉直起腰板平视市长,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转了转眼珠,稍稍打量了市长的周身。

随行的导播先于市长开口:“老先生,这是我们的市长先生,他……”

查老汉用手语打断他:“我不认识他。”

导播停顿了一下,专业媒体人被一个哑巴乞丐用肢体语言打断似乎是件很耻辱的事情,导播试着调整了情绪,转过头说:“市长阁下,老先生说他认识您。”

市长看着导播:“你还会手语?”

“会一点,新闻播报的时候有手语翻译,”导播解释“刚才有‘认识’这个词”

查老汉心想今天是没法和这几个家伙像样地交流了,然而他自知在市长面前亦不能随心所欲

地离开,查老汉倍感无趣地坐在这里。市长身后摄像机的红灯已经亮起,远处模糊的荧光屏上,隐约出现了自己的影子。

市长先生这一天很忙,大概是因为既是冬日又是节日的缘故,市长先生一整天都在老城区的各处慰问,供暖怎么样,菜价是否比其他地方高,等等。眉头有一颗红痣的市长先生同样信奉上帝,市长先生在银色轿车里喘气连天,不停的画着十字:

“莫让圣诞节飘洒眼泪,便一切值得。”这么说实在像是宽慰自己。

市长先生指示司机去护城河边,透透气也好。老城的供暖系统至少使用了五十年,到现在谁家的暖气都是一样不尽如人意,一整天挨家挨户地蹲在人家暖气旁边被询问“市长同志您说这暖气能过冬吗,这不太够意思吧?”,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

车子在路口慢慢等红灯,离护城河不远,市长先生从车窗望去,还是灰茫茫一片,只是河两岸的枝桠上有人布置起了花灯,护栏之前也有人点起火盆。总地来说,倒还是幅让人温暖的萧条景色。

随行的导播一眼就望见了护栏边上脏兮兮的查老汉,导播没有多想,便吩咐身后的摄像师准备机器。

“这要干嘛?”市长先生不明白。

“市长阁下您看那边那个老头,正好您也要过去透气,您就捎带慰问他两句,我们也做个直播。”

“那我怎么说,带他去救济中心?”市长先生至少认为这不是坏事,“不过万一人家可以养活自己呢,穿的破的就一定是乞丐?”

“不用,不去救济中心,您就口头帮助他几句就可以了。”

口头帮助。市长先生仿佛看到了导播畸裂的内心,哪有这么个说法。

然而市长先生毕竟年轻,心思很容易被导播猜透,导播轻声地,不急不缓地说:

“市长阁下,难道您不想让您的子民幸福吗?”,一边看市长的脸色变化。

市长仿佛被将了一军,他从未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事关百姓的幸福,百姓的幸福也会这么轻易地就被他所掌握,幸福是伟大的,再微漠的幸福也是。他看着远处屏幕上自己的演讲,他曾那样激越地要“带领市民向幸福走去。”但这意义不一样,自己只能做指引方向的那根旗,一定不能直截了当地做个送福的天使。

“莫让圣诞节飘洒眼泪,便一切值得。”

市长先生画起了十字,话说到幸福的份上他不能不做。市长先生看看远处激昂的自己,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深深攥拳又不握得很紧,仿佛有什么,还埋藏在手里面。

市长先生身形高大,与本就佝偻的查老汉不是一个层次,何况查老汉坐着市长先生站着,查老汉又全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只是直视着,手硬生生地揪扯衣服的下摆。市长先生低头看查老汉,查老汉并不抬起头看他。在圣诞节的大街上,穿破棉袄的藐视了穿羊绒大衣的,倒也是个和谐的场景。

“老先生家在哪里?”市长先生问。

摇头,你看我像有家可回的?查老汉心里想。

“有孩子吗?”

摇头。

“那是一个人住?”

点头。

导播站在一帮看着有些着急,他呵斥查老汉:“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市长先生回头瞪他一眼,意思是“你让打手语的老头怎么说话?”

“老先生您不觉得孤独吗?”

点头。

“觉得?还是不觉得?”市长没明白。

点头。

“那老先生去救助中心吧,”市长说,政府一定会帮助您的。

摇头。

“为什么?”

摇头,查老汉用手语快速补充:“这样生活就很好。”

市长先生扭头看导播,导播连蒙带猜翻译。

查老汉放慢了速度,导播一点一点辨认。

“我”、“喜欢”、“孤独”。

市长先生看了看查老汉,凭直觉或者是别的什么他总觉得一个居无定所的老人应该不会对孤独有如此信口开河的享受,市长先生觉得,眼前这个破棉袄老头或许很哲理很智慧,他不禁极大地尊重查老汉,是发自心底的。

市长先生在查老汉面前蹲下,和查老汉基本处在同一高度,也为了适应查老汉那善于平时的目光,查老汉忽然觉得市长先生真的很高大,在他蹲下的瞬间,一个魁梧的人愿意为你下蹲和你平坐平起,这才是个高大的人。

“老先生,”市长说,“我从小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我父母具体到了什么地方,福利院也说不来,”市长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父母,只有一张我父亲的照片,半张,光有个上身,”市长一边掏照片一边跟查老汉说,“这么多年,我最明白一个人生活的苦处,说实话,老先生,我理解你。”

“没人会理解我,”查老汉想,“大家都有色彩丰富的孤独。”

查老汉又想起被自己亲手送上路的孩子,如果他活着,如果他在我身边,即使生活比想象的更不好,哪怕是让他干裂的手握着我干裂的手,我就会很温暖。

但事已至此,孤独对我来说,像是救赎,又像是使命。

“我不是除了生命一无所有。”查老汉隐约之间,想像那孩子可爱的笑颜。

一时间有点压抑,市长先生轻轻地讲故事,查老汉闭着眼睛,并不一定在听。

“我自从有记忆起,就在福利院里长大。和其他孩子不同,我甚至是被保育员捡回福利院的,”市长先生很轻地在回想,“保育员当时捡回来脏兮兮的我,熟睡着什么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有关我父母的唯一信息,就是那张我父亲的一寸照片,当时夹在我背带裤的扣子上。”

“我时常在想,我需要寻找他们吗,生育之恩或许真是难以忘却的,但我实在不想面对他们逃避我的那副形骸。我很孤独,或许四十年来,我一直被遗弃,被时间,被历史,被记忆放逐了。”市长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的勋章,那是教会发给虔诚信徒最高的荣誉,然而小巧的勋章背面,紧紧塞进一张更小巧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张简朴的头像,清晰的脸上全是笑容,然而颧骨高起,眼角浑黄,那一定是个饱受生活连累的人。

市长先生把手摊开,伸到查老汉面前:“老先生,能告诉我吗,我该怎么办呢?”

查老汉本无心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当他的眼光扫过市长手心中小小的头像的时候,却不由地颤栗,在黄昏的冬日里莫名地发起冷汗。

这怎么可能?查老汉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的视线,不对,自己只有哑疾,其他的感官都敏锐异常,那周正的眼光,因为揪着下摆而下降的衬衣领子,那不是和我长得像,那就是我,是四十年前的我,或许更年轻些。但这怎么可能?查老汉感觉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眩晕,没错,葱绿的荫里,花白的洋槐里,狭长的风里。如果真是这个孩子,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查老汉的鼻翼不停颤抖,他现在所想的,都只是一个问题。

孩子,你为什么不安睡呢?

市长先生微笑着,仍在等待着答复,查老汉极艰难的从过去回神,被时间叫来回答今天的问题。

查老汉想想,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又放下来,最后取下市长先生胸前的钢笔,在纸片上写着消瘦的字:

“你如同小草,蛰居在大树之下,可惜大树只顾着生长,不懂得细腻与温柔,不一定关注你濒临可怜的弱小,但大树或许很爱你,在身体里边一圈又一圈刻画着你声息的痕迹,那只是婉转又不擅言语,我们活着就一定被爱,我们活着有响当当的证据。”

这或许是查老汉从这个孩子身上刚刚学到的,自己四十年来只是单纯的被爱,自己却全然不知,他根本不记得那照片如何夹进孩子的裤口,也不清楚孩子又是如何度过这形单影只的四十年,但他明白,自己俨然是与那徽章与教义并行的存在,这孩子膜拜他追逐他,即使迷茫的发问亦不遗余力的怀念,如同当年引着他的那只蜻蜓一般。

那张纸片,查老汉做了心眼,那就是那张老照片的背面,印着两张物是人非的容颜的照片。查老汉想,孩子,若你能把它翻过来,那么一切就都是真相,上天让你来我面前,上天让你告诉我这些,那么,真像是否还会尘封,就也看上天的旨意了。

市长先生接过照片,对着那些字默默思考了很久,然后并没有翻转照片,而是背面朝上,原样递给了查老汉,查老汉表情有些木讷,并不知是安心或是失望,只是沉沉看着河面,江水与华灯涂布成一景,便不分你我了。

“我一定找到我爸,”市长先生沉默良久,忽然做了决定,“我相信他还是好人。”

“你爸当年想害死你,”查老汉想,“但他爱你至少四十年。”

这一刻,大雪倾盆而下。

天色已很晚了,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地面,在地平线上拱起一点,想倦怠极了的睡眼。天真冷。查老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他有点怀念圣诞老人的红围巾。

市长先生抬头看了看天,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晶莹且多芒,市长先生脱下自己的大衣给查老汉披上,乳白色的,有着高档的绒毛和纹理,又被一双结实的臂膀裹在身上,温暖顺理成章。

查老汉有些愣怔,身后的导播也有些愣怔,他走到市长身后,仿佛耳语般的静悄悄的说:“市长先生,咱……咱车上有被子。”

“对,”市长想起来还有老区慰问剩下的被子,“拿来给老先生。”

导播从车里拖出一条被子,递给查老汉,同时不断示意查老汉,把那质地精良的大衣脱下来。

市长先生拦住他:“你干什么?”

导播面露难色,让外界知道市长先生和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谈心最后还把以礼相赠,怎么想也是件有失身份的事,市长就算再亲民也应该有个度吧,总不能连衣服都给出去吧。

“市长先生……他穿那个不合适……还是您穿那个合适。”导播指着大衣。

“怎么不合适,哪有不合适的?”市长先生没听明白,他还以为是尺码上的问题。“肩膀啊,袖子啊……”

“不是……市长先生……还是您穿吧,”导播都急的不知道怎么说了,“他……不怕冷。”

市长先生这回听明白了,市长先生毕竟年轻,他攥紧拳头一拳砸在了导播的鼻子上,鲜血直往出流,染红了雪地。

“这根本不是人话。”雪花抚摸市长的脸,棱角分明。导播往后一仰,倒在了摄像师的身上,现场一度混乱。查老汉抬头看远处,荧光屏上已经没有自己,电视台聪明得很,市长打人可不能

算作新闻,屏幕上一下就变成了棉被赞助商的广告。

“老先生,只有祝你多保重了。”市长先生有些无奈,准备离开。查老汉听得出市长的无奈,发自内心的,似乎有些凄惨的。查老汉微微笑了一下,就在导播忙着止血的时候,查老汉飞快地打出一行手语,市长先生当然看不懂,他蓦地愣了一下,但随即就释然了,那手语后的面孔,目光温和地凝视着他,正满面微笑地让他离开。

梅赛德斯离开了,如同雪日中的灰色闪电。查老汉在烟尘中望着远方,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抑或是遗憾,市长先生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在那苍白纸片的背面,记载着你全部的身世,然而,这或许值得庆幸,因为我相信,四十年来我一直相信,这不会是和美的记忆,如若非要揭示开来,这一定是个惨痛的教训。

“但愿只是我的臆想。”

查老汉收束着肩上的大衣,抬头看看阴霾的天,仿佛自己也是一个恰好经过的路人一样,雪花也落在查老汉的鼻尖,变成一股暖暖的水,洇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查老汉愣怔地看着远方,或许,市长先生刚才和他说的那些话还在他心里,拼命地搅起一些波浪。没错,市长先生给他披上大衣,用自己厚实的手臂拍着他脏兮兮的肩膀,然后和他说:“我一定找到我爸。”

“我相信他还是好人。”

查老汉忽然放声大哭,只是他喑哑的喉并不能满足他内心充裕的情感,所以他只是看着像在原地无谓地迸射着眼泪,两只手用力挥着,更像是在空气里抠着,仿佛要紧紧地留下什么。

查老汉的眼泪,伸出来便被雪花包裹,迅速的冻结着飞舞着,呈现出华美又张狂的姿态,似乎真神决意让所有人在自己的诞辰失去眼泪一样。泪水如同一枚风烛残年的雪花,本无心情飞翔。查老汉站着哭,跪着哭,几乎要伏在地上哭,他浑浊的泪水落在地上,与雪花湮没在一起,只有苦而咸的盐留着斑黄的痕迹。查老汉忽然不再流泪了,他忽然抬起头来,用力地看着前方,黄灰色的瞳孔里看得见无坚不摧的定力,一个毫不果敢的人里面,容许了一颗决绝的心。

查老汉从棉衣的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片,不再去看它,最后揉搓一次,便毅然地抛进了火盆,随后,查老汉恍惚地,又像是有着巨大推动力地,走向冬日的河边,然后在乳白色羊绒大衣的包裹下,在老旧棉衣的包裹下,在一大行一大行的清泪包裹下,纵身跳进冬日的江面,冲破河面的薄冰一直消失在浅绿色的河水深处,再见不到乳白色的一点,只有漫天挤压的大雪,像查老汉的啜泣一样,汹涌却无声。

我不曾想到查老汉一生中会有那么一幕,如同一只不怒自威的白天鹅般坠落。

来来往往的人们吓坏了,尖叫的、报警的、站立不稳互相搀扶的。大家都很紧张,当然没人去管那张在火盆里慢慢不见的纸片,它正面是张照片,黑白的,微微发黄色的,印着一个孩子数十年无邪的童颜,那张脸究竟什么样,在火焰中也早就看不清,只是那孩子眉间有一个清晰的小红点,神圣且安详,如同佛祖眉心的朱砂。随即在火中消失了痕迹,再也找寻不来了。

查老汉的身体在水中慢慢下沉,在意识濒死之时,查老汉的脑海里,朦胧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他走在这里,葱绿的荫里,花白的洋槐里,狭长的风里,夏风与暖意并起,如同远陲珠联璧合的角徵声。查老汉神秘地微笑,那种真切的微笑,温暖的微笑,被冷水定格的越来越明显。不像风在嘴角的挣扎,却实实在在让人不畏惧严寒。

“你是个好儿子。”那句莫名的手语,意义在此。“这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圣诞节。”查老汉想,“我愿意用生命掩盖一个残忍的真相,不会有人知道,永远不会。”

原来我不曾不幸福,原来在我右边口袋里,一直就有着最近的乌托邦。

查老汉用生命最后的光芒,这么想。

这时候,端坐在教堂里的人们,丝毫不能体会水中人刺骨的寒冷与疼痛,然而他们的心境或许并不比查老汉虔诚,响亮的钟声响起,满城都弥漫着那经典的祷词: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恕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我们的真主仿佛在一瞬间成年,然后纵下水去,搀扶落水的查老汉,要将他带去远处的天堂,只是他不知道,天堂不会接纳那些一心渴求圆满的人们,相反,那真正找到幸福的人,却宁愿身陷江中,从不需要天堂。真主无奈的耸肩,然后抽身回归华彩的教堂,人们不敢有遐思,只一心一意祈求真主保佑,至少这一刻,满城失去声响,沦如无边的沉寂中,如同为亡者献上的,安静的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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