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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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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给过咱一袋面 (2)

苦秋 (4)

我的大学 (5)

海神 (7)

泉水的歌唱 (9)

一个老人的最后情感 (11)

红头老大 (13)

冬天的葬礼 (14)

轻轻地爱你一生 (16)

写意 (19)

谁能让我忘记 (21)

下坡或者上坡 (23)

蒙面人 (26)

路 (29)

花妖 (32)

圆的正方形 (34)

想不想听听我的忧伤 (36)

老黄的手腕 (38)

幸福的猪肘子 (40)

安静 (43)

歪柳 (44)

选举 (46)

爸爸的味道 (48)

孬种 (51)

踏雪 (54)

小小说童话(代后记) (56)

二姑给过咱一袋面

在乡下人的嘴巴里,常常会生出一些鲜灵灵的词儿,像清晨挂了露珠的菜叶儿,看着可心,入口也极爽。比如,形容一个人瘦,两条腿细长细长,怎么说?蚊腿!嘿,多文学!多尿性!

蚊腿是我老家的一个人物。一辈子草草木木地活,几乎无可歌可咏之处。不过他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处很深的烙印。

身为作家,总不能白端了国家的饭碗,隔三差五,总要寻思着做点什么。今儿个有闲,不妨捏住蚊腿,做他一做。

蚊腿的一泡尿水,愣是把个天儿呲得大亮。把家伙藏进裤子,蚊腿的心情就无缘无故地好了起来。轻飘飘地扭回屋去,一只糙手伸进被窝,使劲拍拍老婆的两片白腚,叫:“起来起来,收拾收拾,今晌儿咱家包饺子吃。”

老婆费力地撑开眼皮,嘴里操操的,骂蚊腿的八辈子祖宗,骂了几句,觉得没啥意思,就翘直了身子,舞乍着胳膊,往身上套衣服,嘴里仍不住闲,问:“你个倒霉鬼,穷叫唤啥?”蚊腿喜滋滋地说“快起快起吧,今晌儿咱家包饺子吃!”老婆就瞪圆了牛眼,吼:“你个倒霉鬼,做梦楼大闺女,想好事儿呀?包饺子包饺子,包你妈个小脚!家里穷得丁当响,哪有白面?”

蚊腿忍不住喷了火气“臭德性!忘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二姑给过咱一袋面。我今天再上二姑家去一次,二姑肯定还能给咱一袋面。”

老婆咧着嘴笑:“真的?”

蚊腿伸手撸了一下老婆的饼子脸,说:“谁熊你谁不是人!”

老婆麻溜起身下地,屁股一拧一拧地忙上了。正是夏深秋浅季节,小白菜长得正旺。蚊腿刮风一样去了趟自留地,又刮风一样拔了一筐小白菜回来。

老婆将小白菜用开水淖过,又攥抹布似的把小白菜一团团攥紧,丟在案板上,堆起一丘浓绿。接着,很小心地用筷子伸到锅台一角的大油(肥猪肉炼成的油)坛子里,拣出几小块油滋拉,放进一个小碗儿。停了手,却又怔怔地望着那个小碗儿,终于忍不住,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滋拉,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老婆的把戏被蚨腿发现了,气哼哼地骂:“破老娘们儿,不怕嘴上生大疮?”

老婆吓得一抖,紫着脸儿说:“你舔舔,你舔舔,真香!”蚊腿奔过去,舔了一下,咂巴咂巴嘴,又兀地一口咬下肉滋拉,猛嚼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唔唔,真香!”

饺子馅拌好了,老婆有些急,催促蚊腿:“还不快去,来回有十多里路呢!”

二姑家住在镇子里。蚊腿提了一兜子小白菜,往镇子的方向疾走。

天儿眼瞅着晌午了,蚊腿还没有回来。老婆火烧火燎的,一趙又一趟,走到村头张望。蚊腿是空着手回来的。

老婆气冲冲地说“白面呢?你个倒霉鬼,没跟二姑提白面的事儿?”

蚊腿说:“她不主动给,我哪好意思张嘴要啊?”老婆说:“你不张嘴要,她怎么能给?”蚊腿叹了一口气:“去年我就没张嘴要,是她主动给的,谁知今年,唉……”

从此,蚊腿就跟二姑断绝了往来。二姑直到死,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亊儿。

苦秋

两个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交错着,沿沟膛子走。

夏深秋浅,天还热。两个人都生了满头白毛汗。一个人是支书。一个人是村长。都不说话。一眼一眼地,东瞅西瞅。瞅大田里的苞米棒子,瞅果园子里的苹果。

终于开了口。约摸约摸,今年是个啥年成?支书问。多说,七成年,村长说。支书接着说,唉。村长也接着说,唉。

破天荒一年好雨水,田里润了个透。大庄稼一片浓翠,齐整整拔起了个头。果树也技繁叶茂,示威似的涌着墨绿。沟膛子里嗡嗡地起了声,是各种各样的虫们在联欢。听着躁。

支书有些不耐烦,嗓门粗了一下。说,乡里说是十成年哩。村长的嗓门也跟着粗了一下。十成年?嘁!长眼的都瞅准了,传粉的夹当儿,老是他妈的连阴雨,能孕上个籽?能坐上个果?净长些枝枝秆秆的,柴禾多,牲口料多!

可乡里要按十成年收税征公粮哩。支书叹口气。秋底咱俩怕是要难做呢。

村长哑了口。紧走几步,仄棱着身子,猛飞一脚,把一块小石子踢出老远。

支书咳了一声,赶上来,挨住村长的肩。说,年年收过头的钱,征过头的粮,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要淹死咱哩。

村长凝下了脚,真就喷了支书一脸唾沫。乡里咋不下来瞅瞅,也替咱想想?

支书搓了一把脸。乡里也没法子不是?说是县里压得紧呢。

村长脸上的皮肉僵紧了。要不,要不把小砖厂挣的那几个钱拿出来?好歹不能再多收了。

支书的脸灰了一瞬。俺也这么想过,可村干部的工资就指望那几个钱了。两年没开资,你不是不知道。

反正已经拖了两年,再拖一年也没啥。村长说。就这么办吧,但愿明年能弄个大秋,十成年!

支书又咳了一声,噗,吐出一口浓痰,突然亮开了嗓门,唱。村长吓了一跳。定定神,也随着,反来复去地,唱:锄田郎,锄田郎,你一天锄头落几行?苍老嘶吸的嗓音,粗矿哀怨的旋律,起起伏伏地向四周激荡,把初秋的大野,震得乱颤。

我的大学

第一次高考落榜以后,我流下了很多眼泪。爹用他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对我说:“儿呀,咱不哭,咱好好复习复习,明年考上去,呵。”

第二次高考落榜以后,我流下了很多眼泪。爹用他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对我说:“儿呀,咱不哭,咱好好复习复习,明年考上去,呵。”

第三次高考落榜以后,我流下了很多眼泪。我对爹说:“爹,我不考了。我笨,我太笨了,我永远也不会考上大学的。”爹用他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对我说:“儿呀,咱不哭,咱好好复习复习,明年考上去,呵。”

爹说完这话,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儿呀,你不笨。你像你妈,一点儿都不笨,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妈的确一点都不笨。她厌倦了小山沟里的穷曰子,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爹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妈,他说:“儿呀,都是爹不好,爹没钱给你妈治病,她才撇下咱们走的。”

那几年的日子简直糟透了。爹为了凑集我复读的学费,起早贪黑地到处打零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他的手掌像砂纸一样,摸到石头上,能发出沙沙的响声;摸到桌子上,也能发出沙沙的响声;摸到我的脸上,沙沙的响声没有了,我的脸却会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的情况并不比爹好多少。我的心情跟我的学习成绩一样,越来越坏。我对高考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有时会很羡慕我妈,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山坡上,啥闹心事也没有,多么好啊。

今年,今年我必须考上大学。我不敢不考上大学。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爹会受不了的。他也许会死的。可是,我真的能考上大学么?

听说我高考的分数批下来了。我赶到学校去看,只看了一眼我就昏倒了,老师和同学把我送到医院,舞弄了很长时间我才醒过来。我号啕大哭。我想我再也没脸去见爹了。我想我肯定是天底下最大号的笨蛋,复读的时间越长,高考的分数越低。我想我干脆死掉算了。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家里。爹做了一桌很好的饭菜,还买了一瓶白酒。他肯定把家里的那只大公鸡杀掉了。至于他从哪里弄到一条鲤鱼,我就猜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爹为什么要整这么一桌饭菜。不年不节的,搞什么名堂呢?

爹打开酒瓶,倒了满满两杯酒,对我说:“来来来,咱爷俩好好喝两杯。”

我一声不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爹说:“儿呀,今年考得咋样?”我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连自已也感到吃惊的话:“挺好的,差不多能考上。”

爹咧开嘴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说:“我找算命先生看过了,他说你能考上,我捉摸着,你肯定能考上,来来来,咱爷俩再喝一杯。”

又是一饮而尽。我的泪水下来了,在脸上流得一塌糊涂。爹笑嘻嘻地说:“儿呀,你这是咋啦?”我用手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脸,说:“我,我是高,高兴的。”高考的录取分数下来了,我装模作样到学校周围转了一圏,连学校的大门都没有进就回来对爹说:“我的成绩比录取分数高了不少,兴许能考个好大学。”爹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谎言也在继续。我不敢把真相告诉爹。我怕把真相告诉他以后,弄不好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真不赖,我考上了辽宁大学。通知书是我在县城的打字社里打印的,印章是我自己用土互刻的。我在同学那里见过不少录取通知书,觉得自己造假的本领还不错。

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再过几天我就假装上大学,实质上是出去打工。我不会让爹给我寄学费的,我会说我在沈阳半工半读挣了不少钱。我甚至还会每月给爹寄一点钱回来,我不能再让他过以前的苦日子了。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是四年以后,花钱买一个假毕业证,在爹的面前晃一晃,打个马虎眼就行了。

我把录取通知书拿给爹看,爹髙兴极了。他挨家挨户把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村里的父老乡亲。爹以前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那几天他却变成了一个碎嘴子,见到谁都爱说话。

我看见爹对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像我儿子那样,到沈阳上大学。”

爹的表情太严肃了,两个孩子听完他的话,小眼睛黑溜溜地转了几转,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心里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我恨自己!几天前,我来到沈阳,我找到了辽宁大学。我在辽宁大学门口照了一张像,是请附近一家影楼的摄影师照的,为此我多花了两倍的价钱。

我把照片寄给爹,然后就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去了。我的大学时代终于开始了。

海神

日子一天天往下数,家家户户的豆罐里都有了126粒黄豆。一天一粒黄豆,那就是126天。生产队长许茂山的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儿了,整个村庄的心也悬到嗓子眼儿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从来没有。在人们的记忆中,船队出海最长的时间是121粒黄豆。那一回,船队遭遇了台风的袭击,损了一条船和六条性命,躲到烟台休整。接着又碰上了鱼汛,整个船队的眼睛都红了。返航归来,整个沙滩,哭声一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回呢?这一回船队遭遇了什么?!

许茂山十五岁上船,六十岁下船。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在此以前,许家窝棚的渔民,没有活过六十岁的。大海无情啊。

在许茂山的手里,船队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他们出渤海,一路向南,绕过旅顺老铁山进入黄海,转向东北,到过鸭绿江口,转向东南,到过胶东半岛。最远的一次,到达黄海和东海的交界,舟山群岛。船队没有预定的方向,鱼汛的方向就是船队的方向。鱼虾满舱,找最近的港口靠岸,把鱼虾换成票子,再追逐鱼汛而去。到了非休整不可的时候,才肯掉头返回家乡。所以,船队每次出海,三两个月不回家,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到了126粒黄豆还不返航,就不正常了。很不正常。

许茂山心里打鼓了。他走出家门,望着山崖上那一指高的人影,呆呆地发愣。那一指高的人影,是他的儿子涛立。从121粒黄豆开始,许茂山就打发涛立天天爬上山崖眺望大海。

1965年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六天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是那么空洞,一点实在的内容都没有。没有。

村庄死寂死寂的。老人,妇女,还有留守的七个壮年渔民,都相对无言。都在担心,但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小学校里的读书声,也有气无力的。白天,人们默默地干活,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连吃饭的咀嚼声都很小,小到根本听不见。

许家窝棚的老规矩,船队每次出海,都要留下七个壮年渔民,由他们照顾村里的老小和妇女。两百口子的村庄,没有几个壮年人当主心骨怎么行?这个老规矩里还蕴藏了另一层含义,就是为村庄留下几粒“种子”。一旦船队出现意外,村庄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

这是一个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的村庄。仅有的几十亩山坡地,是养不了人的,只能向大海里要活路。早年使用的是风船,后来才有了小马力的机帆船。据说,在清朝宣统年间,发生过一次大的海难,整个船队一去不回,村庄从此衰败下来。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才有了各种各样的规矩。

已经是下午了。许茂山心里很乱,眼睛里却红彤彤地冒了火。一锅子老旱烟咬在嘴里,一口一口,吐出了满腔的苦涩和心酸。

涛立冲进家门,上气不接下气,说:“爹,他们,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许茂山一步跨到院子里,拎起了自己的耳朵。他听见了,汽笛!九声长笛啊。

许茂山的脸上老泪纵横,他面对许家窝棚大吼一声:“杀猪,祭海神!”

“杀猪祭海神喽——”涛立奔出家门,喊声立刻传遍了整个村庄。死寂了很多天的许家窝棚立刻沸腾起来。每个人都在大声喊叫,“噢——噢噢——”,所有的狗,也都汪汪地叫起来了。

沙滩上很快冒出了九缕烟火。那是用青艾蒿点起的烟火。那是避邪的烟火。九堆烟火,是告诉海上的亲人,家里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

海上的船队越来越清晰了。在距离海岸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十几条船一字排开,然后下锚。他们再次用九声长笛告诉许家窝棚,他们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

许茂山站在沙滩上凝望着船队。他知道,船队在等待涨潮。老规矩,出海的渔船必须在涨潮的时候才能靠岸。这也是向海神爷讨个吉兆哇。

白条猪抬到了沙滩上,那是献给海神爷的祭品。全村老小也都聚集到沙滩上了。每个人都在大声喊叫,“噢——噢噢——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泪。浑浊的泪,晶莹的泪,欢喜的泪。眼泪比沙子还多。

祭海开始了。整个村庄都跪在沙滩上,听许茂山的号令,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海神爷,保佑啦——”

声音是那么的悠远,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悲壮,那么的神圣。

许茂山站起身来。他的额头染上了斑斑的血迹。他身下的几块鹅卵石上,也染上了斑斑的血迹。

涨潮了。船队靠岸,所有的船员都跳下船来,趟着齐腰深的海水往岸上走。他们的脸色是山崖的脸色,黑中透黄。他们的表情是山崖的表情,肃穆,峻峭,坚硬。他们走上岸来,齐刷刷跪在许茂山的脚下。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海神爷,保佑啦——”

声音也是那么的悠远,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悲壮,那么的神圣。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许家窝棚的渔民把风头浪尖上打拼了大半生的许茂山,当成是真正的海神,至高无上的海神!

海神许茂山面对着大海默默无语。黄昏降临,海的那一边,挂着一轮血色夕阳。辽阔的大海上,无休止地涌动着一团团白色的冰冷的火焰。

泉水的歌唱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一个更加炎热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几天后,兰花花就要到城里上大学了!

兰花花在心里想,离开村子以前,肯定会有一个仪式的,肯定会的,但她想不出仪式的具体内容。会不会像新娘出嫁那样呢?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真是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想到这里,兰花花的脸蛋儿红了,红得很厉害。

村名叫一滴泉。一滴泉村有一个习俗,谁家有了喜事,都要用泉水搞一个仪式。这个仪式的年龄比兰花花大很多。男娃子娶亲,新郎要用泉水洗脸洗头;女娃子出嫁,不光用泉水洗脸洗头,还要用泉水擦擦身子;谁家来了高贵的客人,要用泉水打一碗荷包蛋给客人吃。一滴泉村的泉水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必须要经过村委会批准才行。泉眼旁边有人白天晚上守护着,你去偷一滴试试,全村人会用唾沫星子喷死你个狗日的!

―滴泉村是一个极度缺水的地方,这里的人一辈子才能洗上两次澡,生下来的时候洗一次,死去的时候再洗一次。这里的人饮用的是雨水,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挖着一个蓄水窖,下雨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喊着叫着冲进雨中,手忙脚乱地把雨水引到水窖里去。这里的人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下雨,可狗曰的老天爷偏偏不爱下雨。

跟周围的十里八村相比,一滴泉村还算是幸运的。村西头的山脚下,有一处长年不断的泉眼,一线亮晶晶的小水从石缝里渗出,亮晶晶地滴下来。让人遗憾的是,泉水滴得极慢,一滴,一滴,一滴,能急死他个干妹子。村里的小娃娃们常常聚到泉眼旁边看光景,一边看一边念叨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泉的名字就是这样被念叨出来的。

一滴泉村的人喜欢扯开干燥的嗓门唱民歌,哀怨低回的拖腔,高尤嘹亮的呐喊,都在水边打转转。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喝水不嫌哥哥穷……”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把住妹子亲了个嘴,火辣辣的口中流清水……”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三年两年忘不了你。有朝一日见了面,浑身上下都洗遍……”

信天游的旋律就这样长年累月在一滴泉村的各个角落里响起,让人听了心里酸溜溜的。

兰花花也爱唱歌,她唱的是流行歌曲:“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兰花花就要离开故乡,到远方,到不缺水的地方,去学习,去生活了。兰花花的心情很激动。

一滴泉村的心情同样也很激动。兰花花是村子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不能让她悄悄地走出去,他们要为她搞一个欢送仪式,村子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个欢送仪式。

村长召集一些人开会,商量了大半天,最后决定让兰花花洗一次澡,用一滴泉的水让她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

村长在全村人面前说:“就是个这!咱一滴泉的女娃娃,不能让城里人笑话!”

兰花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激动得满脸都是泪花花。

仪式在村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举行。村长派人在老槐树下围了一道篱笆墙,篱笆墙上搭一条雪白的毛巾。篱笆墙里放着一捅清清的泉水和一块香皂。

仪式开始了。村长领着兰花花站在树下,全村的人都围在四周看着他们。村长说:“跑。”村长和兰花花跑出很远,然后又跑了回来。跑到老槐树下的时候,兰花花已是满身大汗。村长也是满身大汗。村长对围观的人群说:“汉子们都把身子转过去。”全村的男人都背过了身子。村长把毛中递给妇女主任,对她说:“你给咱娃儿搓。”

妇女主任扭头看着兰花花,兰花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妇女主任笑了。妇女主任笑着对村长说:“你也是条汉子,你咋不转过身去?”全村人都嘻嘻地笑了起来。村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红着脸膛走到一边去了。只有兰花花没笑。她默默地走进篱芭墙,默默地褪掉身上的衣裳。

用毛巾在汗津津的身体上细细地搓一遍,然后用香皂,用清清的泉水,柔柔地洗。当兰花花穿好衣裳走出萬色墙的时候,全村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子。先是村长放开了喉咙唱,紧接着全村人都放开了喉呢唱:“……一十三省的姑娘哟,数咱兰花花好……”

兰花花始终没说一句话。清凉的泉水浇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哭了。她一直在哭,不出声地哭。仪式结束的时候,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女人也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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