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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

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
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

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1901年6月16日、7月6日)

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哉言乎。野蛮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旨趣甚简单而常不相容。文明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性质甚繁杂而各呈其用。而吾人所最当研究而受用者。则凡百之道德。皆有一种妙相。即自形质上观之。划然立於反对之两端。自精神上观之。纯然出於同体之一贯者。譬之数学。有正必有负。譬之电学。有阴必有阳。譬之冷热两暗潮。互冲而互调。譬之轻重两空气。相薄而相剂。善学道者。能备其繁杂之性质而利用之。如佛说华严宗所谓相是无碍相入无碍。苟有得於是。则以之独善其身而一身善。以之兼善天下而天下善。

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凡我辈有志於自治。有志於觉天下者。不可不重念此言也。天下固有绝好之义理。绝好之名目。而提倡之者不得其法。遂以成绝大之流弊者。流弊犹可言也。而因此流弊之故。遂使流俗人口实之。以此义理此名目为诟病。即热诚达识之士。亦或疑其害多利少而不敢复道。则其於公理之流行。反生阻力。而文明进化之机。为之大窒。庄子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可不惧乎。可不慎乎。故我辈讨论公理。必当平其心。公其量。不可徇俗以自画。不可惊世以自喜。徇俗以自画。是谓奴性。惊世以自喜。是谓客气。

吾今者以读书思索之所得。觉有十种德性。其形质相反。其精神相成。而为凡人类所当具有。缺一不可者。今试分别论之。

其一独立与合群

独立者何。不倚赖他力。而常昂然独往独来於世界者也。中庸所谓中立而不倚。是其义也。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以此。文明人所以异於野蛮者以此。吾中国所以不成为独立国者。以国民乏独立之德而已。言学问则倚赖古人。言政术则倚赖外国。官吏倚赖君主。君主倚赖官吏。百姓倚赖政府。政府倚赖百姓。乃至一国之人。各各放弃其责任。而惟倚赖之是务。究其极也。实则无一人之可倚赖者。譬犹群盲偕行。甲扶乙肩。乙牵丙袂。究其极也。实不过盲者依赖盲者。一国腐败。皆根於是。故今日救治之策。惟有提倡独立。人人各断绝倚赖。如孤军陷重围。以人自为战之心。作背城借一之举。庶可以扫拔已往数千年奴性之壁垒。可以脱离此后四百兆奴种之沈沦。今世之言独立者。或曰拒列强之干涉而独立。或曰脱满洲之羁轭而独立。吾以为不患中国不为独立之国。特患中国今无独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独立。当先言个人之独立。乃能言全体之独立。先言道德上之独立。乃能言形势上之独立。危哉微哉。独立之在我国乎。

合群云者。合多数之独而成群也。以物竞天择之公理衡之。则其合群之力愈坚而大者。愈能占优胜权於世界上。此稍学哲理者所能知也。吾中国谓之为无群乎。彼固庞然四百兆人经数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不宁惟是。其地方自治之发达颇早。各省中所含小群无数也。同业联盟之组织颇密。四民中所含小群无数也。然终不免一盘散沙之诮者。则以无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对於一群。常肯绌身而就群。以小群对於大群。常肯绌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内部固有之群。以敌外部来侵之群。乃我中国之现状。则有异於是矣。彼不识群义者不必论。即有号称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号於天下。而甲地设一会。乙徒立一党。始

也互相轻。继也互相妒。终也互相残。其力薄者旋起旋灭。等於无有。其力强者且将酿成内讧。为世道忧。此其故亦非尽出於各人之私心焉。盖国民未有合群之德。欲集无数之不能群者强命为群。有其形质。无其精神也。故今日吾辈所最当讲求者。在养群德之一事。

独与群。对待之名词也。人人断绝倚赖。是倚群毋乃可耻。常绌身而就群。是主独无乃可羞。以此间隙。遂有误解者与托名者之二派出焉。其老朽腐败者。以和光同尘为合群之不二法门。驯至尽弃其独立。阉然以媚於世。其年少气锐者。避奴隶之徽号。乃专以尽排侪辈惟我独尊为主义。由前之说。是合群为独立之贼。由后之说。是独立为合群之贼。若是乎两者之终不能并存也。今我辈所亟当说明者有二语。曰独立之反面。依赖也。非合群也。合群之反面。营私也。非独立也。虽人自为战。而军令自联络而整齐。不过以独而扶其群云尔。虽全机运动。而轮轴自分劳而赴节。不过以群而扶其独云尔。苟明此义。则无所容其托。亦不必用其避。譬之物质然。合无数阿屯而成一体。合群之义也。每一阿屯中皆具有本体所含原质之全分。独立之义也。若是者谓之合群之独立。

其二自由与制裁

自由者。权利之表证也。凡人所以为人者有二大要件。一曰生命。二曰权利。二者缺一。时乃非人。故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文明国民每不惜掷多少形质界之生命。以易此精神界之生命。为其重也。我中国谓其无自由乎。则交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住居行动之自由。官吏不禁也。置管产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信教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书信秘密之自由。官吏不禁也。集会言论之自由。官吏不禁也。[近虽禁其一部分然比之前世纪法普奥等国相去远甚]凡各国宪法。所定形式上之自由。几皆有之。虽然。吾不敢谓之为自由者何也。有自由之俗。而无自由之德也。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夺。乃我自得之而自享之者也。故文明国之得享用自由也。其权非操诸官吏。而常采诸国民。中国则不然。今所以幸得此习俗之自由者。恃官吏之不禁耳。一旦有禁之者。则其自由可以忽消灭而无复踪影。而官吏之所以不禁者。亦非专重人权而不敢禁也。不过其政术拙劣。其事务废弛。无暇及此云耳。官吏无日不可以禁。自由无日不可以亡。若是者谓之奴隶之自由。若夫思想自由。为凡百自由之母者。则政府不禁之。而社会自禁之。以故吾中国四万万人。无一可称完人者。以其仅有形质界之生命。而无精神界之生命也。故今日欲救精神界之中国。舍自由美德外。其道无由。

制裁云者。自由之对待也。有制裁之主体。则必有服从之客体。既曰服从。尚得为有自由乎。顾吾尝观万国之成例。凡最尊自由权之民族。恒即为最富於制裁力之民族。其故何哉。自由之公例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制裁者。制此界也。服从者。服此界也。故真自由之国民。其常要服从之点有三。一曰服从公理。二曰服从本群所自定之法律。三曰服从多数之决议。是故文明人最自由。野蛮人亦最自由。自由等也。而文野之别。全在其有制裁力与否。无制裁之自由。群之贼也。有制裁之自由。群之宝也。童子未及年。不许享有自由权者。为其不能自治也。无制裁也。国民亦然。苟欲享有完全之自由权。不可不先组织巩固之自治制。而文明程度愈高者。其法律常愈繁密。而其服从法律之义务亦常愈严整。几於见有制裁。不见有自由。而不知其一群之中。无一能侵他人自由之人。即无一被人侵我自由之人。是乃所谓真自由也。不然者。妄窃一二口头禅语。暴戾恣睢。不服公律。不顾公益。而漫然号於众曰。吾自由也。则自由之祸。将烈於洪水猛兽矣。昔美国一度建设共和政体。其基础遂确乎不拔。日益发达。继长增高。以迄今日。法国则自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后。君

民两党。互起互仆。垂半世纪余。而至今民权之盛。犹不及英美者。则法兰西民族之制裁力。远出英吉利民族之下故也。然则自治之德不备。而徒漫言自由。是将欲急之。反以缓之。将欲利之。反以害之也。故自由与制裁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已。又乃相待而成。不可须臾离。言自由主义者。不可不於此三致意也。

其三自信与虚心

自信力者。成就大业之原也。西哲有言曰。凡人皆立於所欲立之地。是故欲为豪杰。则豪杰矣。欲为奴隶。则奴隶矣。孟子曰。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又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天下人固有识想与议论。过绝寻常。而所行事不能有益於大局者。必其自信力不足者也。有初时持一宗旨。任一事业。及为外界毁誉之所刺激。或半途变更废止。不能达其目的地者。必其自信力不足者也。居今日之中国。上之不可不冲破二千年顽谬之学理。内之不可不鏖战四百兆群盲之习俗。外之不可不对抗五洲万国猛烈侵略温柔笼络之方策。非有绝大之气魄。绝大之胆量。何能於此四面楚歌中。打开一条血路。以导我国民於新世界者乎。伊尹曰。馀天民之先觉者也。馀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馀觉之而谁也。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抑何其言之大而夸欤。自信则然耳。故我国民而自以为国权不能保。斯不能保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奠定国权。强邻孰得而侮之。国民而自以为民权不能兴。斯不能兴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夺争民权。民贼孰得而压之。而欲求国民全体之信力。必先自志士仁人之自信力始。

或问曰。吾见有顽锢之辈。抱持中国一二经典古义。谓可以攘斥外国陵铄全球者。若是者非其自信力乎。吾见有少年学子。摭拾一二新理新说。遂自以为足。废学高谈。目空一切者。若是者非其自信力乎。由前之说。则中国人中富於自信力者。莫如端王刚毅。由后之说。则如格兰斯顿之耄而向学。奈端之自视欿然。非其自信力之有不足乎曰。恶、是何言欤。自信与虚心。相反而相成者也。人之能有自信力者。必其气象阔大。其胆识雄远。既注定一目的地。则必求贯达之而后已。而当其始之求此目的地也。必校群长以择之。其继之行此目的地也。必集群力以图之。故愈自重者愈不敢轻薄天下人。愈坚忍者愈不敢易视天下事。海纳百川。任重致远。殆其势所必然也。彼故见自封。一得自喜者。是表明其器小易盈之迹於天下。如河伯之见海若。终必望洋而气沮。如辽豕之到河东。卒乃怀惭而不前。未见其自信力之能全始全终者也。故自信与骄傲异。自信者常沈著。而骄傲者常浮扬。自信者在主权。而骄傲者在客气。故豪杰之士。其取於人者。常以三人行必有我师为心。其立於己者。常以百世俟圣而不惑为鹄。夫是之谓虚心之自信。

其四利己与爱他

为我也。利己也。私也。中国古义以为恶德者也。是果恶德乎曰。恶、是何言。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己而立者也。对於禽兽而倡自贵知类之义。则利己而已。而人类之所以能主宰世界者赖是焉。对於他族而倡爱国保种之义。则利己而已。而国民之所以能进步繁荣者赖是焉。故人而无利己之思想者。则必放弃其权利。弛掷其责任。而终至於无以自立。彼芸芸万类。平等竞存於天演界中。其能利己者必优而胜。其不能利己者必劣而败。此实有

生之公例矣。西语曰。天助自助者。故生人之大患。莫甚於不自助而望人之助我。不自利而欲人之利我。夫既谓人矣。则安有肯助我而利我者乎。又安有能助我而利我者乎。国不自强。而望列国之为我保全。民不自治。而望君相之为我兴革。若是者。皆缺利己之德而已。昔中国杨朱以为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恶其言。及解英德诸国哲学大家之书。其所标名义。与杨朱吻合者。不一而足。而其理论之完备。实有足以助人群之发达。进国民之文明者。盖西国政治之基础。在於民权。而民权之巩固。由於国民竞争权利。寸步不肯稍让。即以人人不拔一毫之心以自利者利天下。观於此。然后知中国人号称利己心重者。实则非真利己也。苟其真利己。何以他人剥夺己之权利。握制己之生命。而恬然安之。恬然让之。曾不以为意也。故今日不独发明墨翟之学足以救中国。即发明杨朱之学亦足以救中国。

问者曰。然则爱他之义。可以吐弃乎曰。是不然。利己心与爱他心。一而非二者也。近世哲学家。谓人类皆有两种爱己心。一本来之爱己心。二变相之爱己心。变相之爱己心者。即爱他心是也。凡人不能以一身而独立於世界也。於是乎有群。其处於一群之中而与俦侣共营生存也。势不能独享利益。而不顾俦侣之有害与否。苟或尔尔。则己之利未见而害先睹矣。故善能利己者。必先利其群。而后己之利亦从而进焉。以一家论。则我之家兴。我必蒙其福。我之家替。我必受其祸。以一国论。则国之强也。生长於其国者罔不强。国之亡也。生长於其国者罔不亡。故真能爱己者。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爱国。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人爱国人。於是乎爱他之义生焉。凡所以爱他者。亦为我而已。故苟深明二者之异名同源。固不必侈谈兼爱以为名高。亦不必讳言为我以自欺蔽。但使举利己之实。自然成为爱他之行。充爱他之量。自然能收利己之效。

其五破坏与成立

破坏亦可谓之德乎。破坏犹药也。药所以治病。无病而药。则药之害莫大。有病而药。则药之功莫大。故论药者。不能泛论其性之良否。而必以其病之有无与病药二者。相应与否。提而并论。然后药性可得而言焉。破坏本非德也。而无如往古来今之世界。其蒙垢积污之时常多。非时时摧陷廓清之。则不足以进步。於是而破坏之效力显焉。今日之中国。又积数千年之沈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世有深仁博爱之君子。惧破坏之剧且烈也。於是窃窃然欲补苴而幸免之。吾非不惧破坏。顾吾尤惧夫今日不破坏。而他日之破坏终不可免。且愈剧而愈烈也。故与其听彼自然之破坏而终不可救。无宁加以人为之破坏而尚可有为。自然之破坏者。即以病致死之喻也。人为之破坏者。即以药攻病之喻也。故破坏主义之在今日。实万无可避者也。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西谚曰。文明者非徒购之以价值而已。又购之以苦痛。破坏主义者。实冲破文明进步之阻力。扫荡魑魅罔两之巢穴。而救国救种之下手第一著也。处今日而犹惮言破坏者。是毕竟保守之心盛。欲布新而不欲除旧。未见其能济者也。

破坏之与成立。非不相容乎曰。是不然。与成立不相容者。自然之破坏也。与成立两相济者。人为之破坏也。吾辈所以汲汲然倡人为之破坏者。惧夫委心任运听其自腐自败。而将终无成立之望也。故不得不用破坏之手段以成立之。凡所以破坏者为成立也。故持破坏主义者。不可不先认此目的。苟不尔。则满朝奴颜婢膝之官吏。举国醉生梦死之人民。其力自足

以任破坏之役而有余。又何用我辈之汲汲为也。故今日而言破坏。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得已之事。彼法国十八世纪末叶之破坏。所以造十九世纪近年之成立也。彼日本明治七八年以前之破坏。所以造明治二十三年以后之成立也。破坏乎。成立乎。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虽然。天下事成难於登天。而败易於下海。故苟不案定目的。而惟以破坏为快心之具。为出气之端。恐不免为无成立之破坏。譬之药不治病。而徒以速死。将使天下人以药为诟。而此后讳疾忌医之风将益炽。是亦有志之士不可不戒者也。

结论

呜呼。老朽者不足道矣。今日以天下自任而为天下人所属望者。实惟中国之少年。我少年既以其所研究之新理新说公诸天下。将以一洗数千年之旧毒。甘心为四万万人安坐以待亡国者之公敌。则必母以新毒代旧毒。母使敌我者得所口实。母使旁观者转生大惑。母使后来同志者反因我而生阻力。然则其道何由。亦曰知有合群之独立。则独立而不轧轹。知有制裁之自由。则自由而不乱暴。知有虚心之自信。则自信而不骄盈。知有爱他之利己。则利己而不偏私。知有成立之破坏。则破坏而不危险。所以治身之道在是。所以救国之道亦在是。天下大矣。前途远矣。行百里者半九十。是在少年。是在吾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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