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库 最新最全的文档下载
当前位置:文档库 › 性灵派诗人张问陶的山水诗论

性灵派诗人张问陶的山水诗论

“鸟怜杜宇皆思蜀,山爱峨嵋不向秦”——张问陶的山水诗述论

【摘要】清代诗派众多,而性灵派因其卓异特出的诗论主张,及其诗人群体领先清代诗坛,成为那个特殊年代诗歌领域的一个标签。张问陶是继袁枚之后性灵派崛起的又一重要诗人,他生活的年代正是大清由盛而衰的转折期,时代变革的印迹体现在诗人的创作中,就形成他性情自在、性灵独抒的诗歌风尚,以及诗酒清狂、孤高绝世的人格特征。张问陶的山水诗是诗人整个诗歌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是诗人性灵诗论主张的物质体现,因为山水诗本来的自然状态恰恰符合性灵派天籁自成、不拘陈式的诗学主张。张问陶足迹遍南北,江南京师、湖湘齐鲁,特别秦蜀古道、长江三峡都有他千里奔波的身影,故而他的山水诗不但题材丰富、内容纷繁,而且意境高远、情韵绵渺,有很高的诗学研究价值和艺术审美价值。

【关键词】张问陶山水诗内涵简析艺术审美

【作者简介】时志明(1958—),男,苏州职业大学人文教育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明清诗文,现代人力资源管理。

“公八十,我三十,前世已堪称父执。我庚戍,公已未,二十三科前后辈。人海何茫茫,望公如隔世。”这几句出自张问陶《寄简斋先生》的诗语,满含深情地道出了两个相隔半世纪的诗坛名流间心心相照、声气相投的仰慕之意。张问陶和袁枚年齿相差五十,地域相隔三千,素昧平生,无一面之晤,因了洪亮吉的介引,袁枚始知千里之外,有此千古一遇的知音,于是奋笔疾书,飞鸿传信,表达了自己对这个晚出的后辈诗人的敬重和渴盼之情。张问陶接到袁枚千里迢迢寄来的“一纸书”,欣喜欲狂地写下《寄简斋先生》。虽然张问陶和袁枚因年龄与地域的关系,从未有过正式的交流,在诗学缘渊上没有形成师承关系,但张问陶无论在诗学观念,还是诗歌创作方面均体现了“性灵”的特征,冥冥中和袁枚高度契合,由此,不仅让袁枚感动不已,视张问陶为知已,而且后世论者亦主张将乾隆三大家的袁、赵、蒋,改称为袁、赵、张,此论的典型者莫过钱钟书先生,他在《谈艺录》中说:“袁、蒋、赵三家齐称,蒋与袁、赵议论风格大不相类,未许如刘士章之贴宅开门也。宜以张船山代之。故当时已有谓船山诗学随园者,惜乎年辈稍后,地域不接耳。”

如果类比而言,赵翼与袁枚年齿相当,持论相近,因为相互间持久而牢固的盟友关系,才被世人目为“性灵”派的中流砥柱。衡之赵翼,张问陶明确高标“性灵”的旗帜,直言宣示自己尊奉“性灵”的创作原则,以及始终坚持以“性灵”为宗的审美精神,故而张问陶更应该高居“性灵”派的榜首,成为继袁枚之后“性灵”派的旗手之一。论“性灵”派的山水诗,张问陶当之无愧地高居其间。

一、张问陶的生平和诗学主张概述

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又字柳门,号船山。据传张问陶状貌似猿,故又自号“蜀山老猿”,晚年还曾称号药庵退守、群仙之不欲升天者等。四川遂宁人。

张问陶出身世代官宦之家,其家族乃清代遂宁望族。高祖张鹏翮(1649-1725),是康熙、雍正年间名臣,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太子太保、太子太傅,曾随索额图出使俄罗斯。曾祖张懋诚(1667-1737),官至通政使,署工部右侍部;祖张勤望(1694-1757),官至山东登州府知府,署登、莱、青海防兵备道;父张顾鉴(1721-1797),官至云南开化府知府,(张顾鉴与袁枚在乾隆元年同应博学鸿词试,二人一见倾心,遂订“杵臼之交”。事见《随园诗话补遗?卷六?四四》)乾隆二十九年(1764)五月二十七日(公历6月26日),张问陶降生在山东馆陶县,从幼年起,即随父宦游于汉江之畔的均州、荆州、黄州和汉阳。乾隆四十三年,张顾鉴升任云南开化府知府,旋即因荆门“失出”案牵连罢职,家产赔偿殆尽,全家生计由此陷于困境,这对后来张问陶思想和人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张问陶虽然后来陷于家境苦寒的境地,但世代簪缨之家的良好教育仍然使他脱颖而出,成了一代令后世景仰的诗界才人。在家族文化背景的熏陶下,尤其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张

问陶少小之年,便发愤苦读,博览群书,对诗、书、画造诣极深。贫寒的生活不但没有夺去张问陶的发奋之志,反而让他壮声如雷、雄心万丈:“布衣不合饥寒死,一寸雄心敌万夫。”(《杂感》)乾隆五十三年(1788)三月,张问陶中顺天乡试;五十五年(1790)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在翰林期间,张问陶结识了同年石韫玉、洪亮吉等名士;五十八年(1793)三月,授翰林院检讨。嘉庆十年(1805)九月,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奉派巡视北京南城;十四年(1809)春,充会试同考官,七月,改任吏部验封司郎中;十五年(1810)七月,出任山东莱州府知府,不数年,因忤上官而辞职。嘉庆十七年(1812)春,张问陶带着贫病和悲愤,在极度萧条中来到吴门,寓居于虎丘白居易祠左近,自号“药庵退守”,又号“乐天天随邻屋。”嘉庆十九年(1814)三月初四日(公历4月23日),一代诗坛宗师张问陶病逝于苏州寓所,享年仅五十一岁。出身仕宦世家,长于名门望族,又做过朝廷四品命官,张问陶的身后却极为凄凉萧索,三个女儿待字闺中,灵柩无力返乡,只得寄厝在苏州玄墓山,周年后,得友人鲍树堂资助,骨殖方始归葬四川遂宁两河口(今四川省蓬溪县金桥乡翰林村两河口)祖茔。

张问陶不但祖上诗书传世,而且弟兄妯娌俱能诗,其兄问安,从弟问莱,嫂陈慧姝、妻林韵征、弟媳杨古雪都是名闻当世的诗人,其妻有句曰:“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被传为诗坛佳话。

张问陶在诗学理论和创作主张上,与袁枚所倡导的“性灵说”不谋而合。尽管后世有人非要牵强地说张问陶诗学袁枚,比如余云焕《味蔬诗话》载曰:“张船山诗清峭拔俗,游戏之笔更为擅长。……王雁峰《读船山诗》云:‘近体空灵小得名,古诗惜少气纵横。分明欲学随园派,不学随园是矫情。’盖船山自评有‘谁能有意学随园’句也。”①甚至在朱庭珍眼里,张问陶成了和袁枚、赵翼并列“相等”的三大“诗魔”。但详察张问陶家世、郡望和生平思想,他的诗学观念的形成与其说是受袁枚影响,踵武“性灵”轨辙,还不如说是他自身生长环境使然,是他独特个性与天赋的产物。首先张问陶生活在一个充满浓厚文化底蕴的大家庭中,良好而丰厚的文化气息熏陶并滋养了他独立自主、追求个性的人格特征,这种人格特质表现在诗歌创作里,就形成性情独具、自然神会的艺术扩张力;其次,张问陶生长在山川毓秀、烟霞明灭的川中名城遂宁,这里景致幽雅,风光如画,青山隐隐、江流似带,是其独特的自然环境孕育且涵养了诗人敏警颖悟的慧根,给他以追求真、善、美的玲珑诗心;再次,张问陶成长在家道中落、世道衰退的困顿颠踬之境,生活的清贫使他如一朵寒花,孤傲又顽强;时代的巨变则让他沉冥静思、孤愤激慨,把这些人生的幸与不幸凝聚起来,就汇成其诗歌中追求个性解放、超越世俗红尘而高标真我的性灵诗风。由上即见,张问陶被视为“性灵”诗派的中坚人物,并非诗人有意而为,也不是他刻意追随袁枚的结果。他的“性灵”诗学观的形成出自家庭教育、生长环境和所生活时代的激变,是一种自在自为、自我无意识的思想聚变过程,是诗人内心感情孕育且催生的产物。如果他的诗学主张和袁枚隔半个世纪遥相映照,主要在于二人间心灵的息息相通,以及个人气质和天赋的冥契相合。从客观上说,“性灵”是无法复制,也无法模仿的一种感情交流和灵魂碰撞,它只有在心领神会间从诗人的心田深处滋生、勃发,以至蔓延。

张问陶的诗歌理论不像袁枚、赵翼那样自成体系,有很强的系统性,相反他的诗学思想如粒粒珍珠洒落于其论文、论诗、题画、题诗、杂感等诗篇中,如果将之精心串联,则焕现并闪烁出耀人眼目的光华。

1.诗歌创作如行云流水,自在自为,不必拘执古人,亦不必从性灵外求取,诗人的天性就是诗歌酿造并成形的“性灵”之源,所以诗歌必须有自我、有真意。“胸中成见尽消除,一气如云自卷舒。写出此身真阅历,强于飣饾古人书。”②(《论诗十二绝句》其三)“胸中”

①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756页。(以下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注明版本。)

没有“成见”,消尽一切俗套,让诗人自身的“真阅历”、真性情充溢流荡,形成滚滚不断的诗潮。为了把“性灵”诗的构思,以及创作过程诠释到位,张问陶用形象化的语言阐述道:“凭空何处造情文,还仗灵光助几分。奇句忽来魂魄动,真如天上落将军。”(同上,其四)“灵光”即灵感,亦即诗人对外界事物感知后留下的心灵回声,这种感悟如同“天上落将军”,突然而来,倏然而去,其所到之处令诗人“魂魄”撼动,“奇句”叠现;不但如此,诗思还象“风雨”之“聚”,“烟”云之“散”,瞬息万变,离合聚散间,“跃跃诗情”突现在诗人“眼前”。由于专注于性情,张问陶的诗论特别推崇“性灵”一格,他认为没有“性灵”的诗就是“伪诗”,是诗中无我、无情之作:“吁嗟乎!不写性灵斗机巧,从此诗人贱于草。”(《题法时帆式善前辈诗龛向往图两峰罗聘画》)“性灵”和性情有关,亦与诗人的真性、真意、真实语言相切,能够用个性化的语言,写出自我的真实感受,见出本质心性的作品就是“性灵”独具的上好作品。“语不分明气不真,眼中多少伪诗人。……喜君一卷新词句,竟作空山独角麟。”(《题朱少仙同年诗题后》)朱少仙,即朱文治(1760-1845),浙江余姚人,他的诗作之所以能受到张问陶推崇,且流传后世,关键是他摒弃了“语不分明气不真”的诗坛恶习,而能独抒胸怀,见出真我,犹如“空山独角麟”那样遗世独立、唯我为尊,给诗界开出新风尚。

张问陶基于“性灵”的主张,他始终认为诗人要具备“性灵”的情怀,达到“性灵”的境界,而且诗篇更要呈现“性灵”的精神,充盈“性灵”的气韵,具备了“性灵”的诗人才是真诗人,呈现了“性灵”境界的诗篇才能得以广泛传播:“照影别开清净相,传神难得性灵诗。”(《梅花》其八)“半生傲骨禁秋风,万事轻心悔少年。剩此手中诗数卷,墨光都籍性灵传。”(《秋日》其二)“仗他才子玲珑笔,浓抹山川写性灵。”(《题子靖长河修禊图》)“性灵”既是诗歌创作的理论主张,更是诗歌创作的方法论。与方法论相关的“性灵”诗必须具备虚空本真、赤情如火的特征。由此出发,张问陶诗论的第二个观点便是:2.“性灵”的诗人必须纯真,有一颗赤子般的童心,在他们的诗作里见出真情,见出本性,以空灵之笔、浩然真气写出自我的天然心性,为天地立言、为自然立言、为自我的精神立言。“点笔何须画鬼神,破空奇语在能真。”(《题王铁夫芑孙楞伽山人诗初集》诗人自注:夫人曹墨琴,名贞秀,能诗,尤工楷法。)诗的生命不在形似,不在诡异,而在于“真”,“能真”则能让“奇语”“破空”而来,使诗歌充满生命的活力。在张问陶的心目中,“真”与“情”是相对而生的,有“情”无“真”不会产生感人的作品,有“真”无“情”则让诗歌流于枯寂,毫无生命的价值。“有情那可无真气”(《成都夏日与田桥饮酒杂诗》其四)“真气”得之天然,为随机形成:“诗为无心如拾得,身从多累转陶然。”(同上,其三)“但留真意境,何用好文章。”(《自题》)“莫笑丹青太潦草,最无心处是工夫。”(《自题所画》)天然形成的“真气”和自然山川的激发有关,与诗人闲适无为的心境相通:“忘情到山水,更比闲人闲。笑歌得真趣,随意游尘寰。”(《饮酒诗十篇和稚存》其八,诗人自注:稚存自京师寄《饮酒诗》十篇,和之。)“真气”是“性情”喷发的前提,“性情”经“真气”激荡排击,便形成浩无涯涘、一泻千里的诗情,因此,“性灵”诗歌在“真气”淋漓激越的基础上,必须“性情”恣肆、一汪而深。“转怜桃李无颜色,独抱冰霜有性情。”(《梅花》其二)“即此眼前真实语,也通诗境也通禅。”(《除夜五鼓将入朝独坐口号》)“文章飞动谈忠孝,风景流连写性情。”(《题杨西禾伦九柏山房诗稿》)“独抱冰霜”,具有高洁的胸怀,用“眼前真实语”,就能使诗歌产生真“性情”,达到“也通诗境也通禅”的至高意境。

“性灵”诗以“性情”为标志、以“真气”为诗格,它出于自然偶得,是诗人的心灵和外物瞬间偶合时所产生的灵感妙悟,所以“性灵”诗的品质高下与考订之学无关。在张问陶眼里,“考订实小技,何足立师道。”(《寄贵州学使洪稚存同年》)他认为优秀的诗作不是靠考订堆砌起来的,只有讲“性情”才能产生传世佳作:“笺注争奇哪得奇,古人只是性情诗。”(《论文八首》其五)“诗中无我不如删,万卷堆床亦等闲。”(同上,其六)“笺注”只是雕虫小技,靠它是无法产生“奇”文佳作的,古人的好诗只见于“诗中”有“我”,“诗中”有

“我”即是“性情”之作。针对当时风行天下而又弥漫诗坛的考订之学,张问陶表达了讽谕之意:“文场酸涩可怜伤,训诂艰难考订忙。别有诗人闲肺腑,空灵不输转轮王。”(同上,其八)

考订、模拟均非学诗之道,更非趋近“性灵”之道,那么,张问陶的“性灵”之说倡导什么样的创作规范和审美原则呢?

“人生随天机,即事有真趣。”(《六月二十八日偶与亥白兄过东读画楼与宋芝山同访罗两峰两峰欣然拈笔取亥白兄手中扇写墨兰一丛相与诵芝山金塗塔新诗而别》)“题诗无处能忘我,对酒何时不忆君。万里长天如隔世,两枝健笔如凌云。”(《寄稚存》)“人生随天机”,一切顺应自然规律,这是中国天人合一思想的至纯至高境界,只有达到这个境界,“即事”才“有真趣”。“真趣”得于天然之道,合于“即事”之情,时时处处体现真我,便可长天万里、健笔凌云,自然流溢出“性灵”之诗。“想到空灵笔有神,每从游戏得天真。”(《论诗十二绝句》其六)“文章体制本天生,祗让通才有性情。”(同上,其十)“想到空灵”,即是要求诗人构思时要从空阔辽远处着笔,从虚白超脱处着心,如此才能有“天真”之趣,“文章”“天生”就是由人的心灵结构而成的,那些“通才”大儒本身就是最具“性情”的人。因此,“性灵”诗不是别的,说到底就是“天籁自鸣”、“天趣”具“足”的“近人情”之作。

“性灵”不但追求至情至性,自抒胸怀,诗中有真我、有真气,而且在创作方法,以及构思过程中也要力求虚静“空灵”,“书”“随笔化”、“心”“与天谋”。“惟应谢人巧,随意发天籁。……积卷堆尺余,境移真语在。”(《冬夜饮酒偶然作》)“悟来实境原虚境,书到传神竟入神。”(《题法庶子溪桥诗思卷子》)追觅虚灵之境,构造浑然天成的诗意世界,是张问陶毕生坚持的诗学主张,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念念不忘地大声疾呼:“妙灵何处说心声,粉碎虚空自浑成。”(《题屠琴隖论诗图》其一)“提笔便存天外想,神龙鳞爪破空来。”(同上,其二)“下笔先嫌趣不真,诗人原是有情人。”(同上,其六)“一片神光动魂魄,空灵不是小聪明。”(同上,其八)屠琴隖,即屠倬(1781-1828),浙江钱塘人。张问陶为屠倬的《论诗图》写题诗在嘉庆十七年底,距其离世一年多。由这组诗论式的品题篇章,我们更能体会诗人对“性灵说”的执着,他的这组论诗诗既是其对毕生诗论主张的深化和总结,又是对后学者的告诫与启迪:“规唐摹宋苦支持,也似残花放几枝。”(同上,其三)“一编也自留天壤,那望人知胜我知。”(同上,其十)“性灵”诗全从“空灵”处得来,是诗人通过“提笔便存天外想”的“妙灵”“说心”之作,与“规唐摹宋”无多大关系。优秀的诗人是“有情人”,他们的作品自然会存留天地之间,成为万古相传的鸿篇巨制。“高澹倪迂笔,无声待赏音。诗中开悟境,象外写仙心。”(《黄小松易作诗龛图寄法梧门祭酒为题一律》)“高澹”是“性灵”派诗人营造意境的目标,而这个目标的实现则要凭借诗人“开悟境”的颖慧,在“象外”传达出飘逸洒脱、一洗凡尘的“仙心”。

“无人赞处奇诗出,信手拈来险韵牢。”(《与王香圃饮酒诗》其二)作为“性灵”诗的倡导者和力行者,张问陶张扬的不仅是一种诗学观念,而且更是一种审美原则和艺术精神,他在诸多自题书画的诗篇里,反复申说了随机任运、抒写胸臆的“性灵”主张,把“性灵”的诗学观推向了更为广阔的领域,并且提升到一个更新的高度。“偶拈醉笔过人间,天海遨游且未还。五岳儿孙都看尽,凭空自写意中山。”(《作画自题》)“凭空下笔宁无法,得意忘言亦有时。”(《赠陈肖生嵩》)“要知天下奇山水,都自无心结撰来。”(《画山水自题》)“狂来只觉诗难称,痴绝还求画有神。寄语儿童烧不得,墨淋漓处见天真。”(《题南台痛饮图》)“性灵”诗的审美标准不仅是“真”和“性情”,而且还有“天真”,这“天真”犹如婴孩无私无欲,纯得不染一丝尘滓:“爱跨疲驘访故人,偶然淡语得天真。胸中别有闲丘壑,不受京华一点尘。”(《赠同年顾容堂王霖》其二)

“语真关血性,笔陡见灵光。”(《小雪日得寿门弟诗札即用原韵寄怀》)张问陶的“性灵”主张是诗人对诗学的独到理解,他认为诗人应该直抒胸怀,语真、情真、性真,从空灵处见

神韵,但不同于其他“性灵”派诗人的是张问陶的“性灵”与他自身的“血性”相“关”,是诗人灵魂深处的呐喊,由此便引发出张问陶“性灵”诗论的第三个特征。

3.“性灵”不是苍白无力地抒发自我,不是空泛地谈论人情、人性,“性灵”源自诗人与生俱来的狂放和桀骜,以及由这种狂情所派生的脱凡绝尘、不可羁勒的独立人格。张问陶的性格孤高标新,不与世俗同俯仰,和袁枚、赵翼相比,张问陶善饮,而且有一股欲罢不能的英雄气。他的生命中把诗与酒等量齐观,酒成了他激发热情、触动灵感、孕育诗思、涵养人格的重要介质。正因为这样张问陶的“性灵”说比袁枚多了一份豪侠气,显得真气淋漓而英锐逼人。尽管世人总将张问陶目为袁枚的传人,“性灵”派的中坚,但张问陶却明确地宣告:“颠倒群儿太不狂,酒酣磊落见王郎。手中诗卷惊时辈,梦里江声绕故乡。……文心要自争千古,何止随园一瓣香。”(《与王香圃饮酒诗》)诗酒相激、狂情如火,这给张问陶的生命增添了一抹十分亮丽的色彩,更给“性灵”说增加了新的内涵,它使“性灵”说由众所公认的简淡自然向奇情状采迈进了一步,同时又给婉约圆润的“性灵”风尚平添了一角倔劲不屈的奇峰,让“性灵”的审美视界焕现了前所未有的厚重质感。在张问陶看来,“性情”就是能体现人的本质“狂态”的日常应用境:“难忏诗名更酒名,相邀常觉马蹄轻。通儒饮食皆风雅,狂客衣冠总性情。”(《乙卯春夏与谷人前辈饮酒诗》其一)

张问陶集诗、酒、狂于一身,他的狂名在当世即遍传京师,《清朝野史大观》曰:“张船山太守在都,沈酣诗酒,豪狂不可羁绁,一时朝士,上至诸王公,识与不识称为‘老船’。”其实,张问陶的“狂”并非名士式的颐指气使,或妄自尊大的目空一切,他的“狂”与其潜蓄心底的英雄气概有关,亦和他素怀的远大志向相联,在他早期的诗作里,诗人多次强调了内心如鸷鸟高翔、骐骥驰骋的豪壮之情:“长剑消磨四海尘,萍蓬不得夸弧矢。……蠖曲龙伸指顾间,英雄不下穷途泪。”(《羁旅行》)“许身龙虎匹,磊落不可招。……长鸣立大野,落日声萧萧。”(《神驹篇》)“眼大心雄转飘泊,鸷鸟群中悲一鹗。……寄语穷愁孟东野,新诗休作不平鸣。”(《击筑吟》)“伏枥长鸣万马惊,唾壶击缺气难平。……拊床忽忆刘琨语,莫道荒鸡是恶声。”(《重有感》其一)为了表达内心一空凡尘、驰鹜高翔的狂情和远志,他常借神马的形象进行类比:“想着风云真意气,恨无奇笔画英雄。”(《画马自题》)笔奇、意真、气势奔腾,所以张问陶的肺腑中才有“通变化”、“动心魄”的“性灵”之作:“挥毫似吐英雄气,落纸都忘笔墨痕。才大总能通变化,艺成也足动心魂。”(《夏日看椒畦作画》)椒畦,即王学诰(1754-1832),江苏昆山人。字孟养,又号学圃、木兰舟等,清代著名诗人、画家,与张问陶为知交。张问陶多次为王学诰题诗,或送别、或酬唱、或题赠,表达了二人间诗艺画技相切磨、性情互投缘的至诚之情:“客舍年来气味同,茶香尘影一灯中。……感君不为流言误,独解怜才到阿蒙。”(《送椒畦赴广东学使幕府》)

张问陶认为真的性情诗能抒一己之情,这种情是在诗人亦醉亦醒、亦真亦狂的状态下产生的真情,诗人越是对酒当歌,越是处于忘却尘世的狂态中,其诗情就越激昂、越纯真。“自磨碎墨写天真,知为苍生为鬼神。莫讶上书狂欲死,东山李白是乡人。”(《代启答毕秋帆先生并上近诗一卷》其三)“锦衣玉带雪中眠,醉后诗魂欲上天。十二万年无此乐,大呼前辈李青莲。”(《醉后口占》)“闲情思作赋,陶令本清狂。”(《月下与闺人饮酒》)李白以清狂彪炳史册,陶潜以善饮被后世追捧,他们“写天真”、“为苍生”的惊世之作都和酒有关,因此,张问陶坚称“诗”、“酒”、“狂”之间有一种天然的纽带关系,三者相互酝酿、相互激发,最终形成想落天外的性情篇章:“我将用我法,独立绝推戴。……使笔如昆吾,着物见清快。……耽吟出天性,如酒不能戒。”(《冬夜饮酒偶然作》)张问陶倡导自抒性灵,反对因袭模拟,他自认自己的诗在“悠悠三十年”中,终能“自开一草昧”。这种诗歌创作方面的标新领异完全得自诗人骨子里具有的坚执和狂放的酒性品格:“耽吟出天性,如酒不能戒。”“笔有灵光诗骤得,胸无奇气酒空浇。”(《秋夜》)“平等观人惟我辈,不知何事得狂名。”(《春日遣怀》其二)酒性的狂放是中国飘逸洒脱的浪漫诗人天赋的品格,它不染尘滓、不杂邪念,内心如

皓月当空,皎洁透亮,又如鹰击长天,激昂慷慨,它是冰清玉洁和英雄气概的混合体:“文章早挟英雄气,襁褓曾依日月光。何意高轩能过我,论交偏爱酒人狂。”(《赠方葆严维甸光禄》)“冷眼看空《游侠传》,热肠涌出性情诗。”(《赠徐寿征》)“拥书倚长剑,光气腾岩壑。抱膝对虚舟,壮怀犹踊跃。”(《题林瑶图照》)“穷极方知生是累,悲来常觉梦如真。酒肠渐窄花应笑,诗境全空笔有神。”(《秋怀》)“人境孤高画境寒,一楼诗思雪初残。”(《味雪楼图为宋梅墅礼部隖琦三姊涂母宋孺人作》)

张问陶以“狂”自命,以“狂”自喜,他从来没有因别人将其比为“狂”生而心存畏忌,相反,他把自己的“狂”情发挥到极致,以“狂”写性、以“狂”抒情,从而让他的诗作达到了步步惊心、处处感人的境界:“扫尽寻常名士气,丰神落穆是真狂。”(《赠同年顾容堂王霖》其一)“熟读《离骚》还痛饮,风尘偏笑不狂狂。”(《春日感怀》其四)“无穷吟性因秋起,有限才华为酒狂。”(《月夜感怀》诗人自注:立秋前一日。)因为“狂”而得名,又因“狂”而遭世俗所忌,但张问陶面对世人的冷眼,淡然而倔劲地说道:“直使天惊真快事,能遭人骂是奇才。”(《题孙渊如星衍前辈雨粟楼诗》)“潦草投诗气不驯,疏狂容我性情真。”(《赠杨荔裳观察即送其之川北道任》)

张问陶以“狂”为特征的酒性人格是以真情和自信为基质的,正因为有真情,他的诗才性灵独抒,如雪中红梅,剔透玲珑、不染尘氛;因为充满自信,他才不依傍门户,高标自我,不管世人如何评价,青史是否留名,他都对自己的诗才满怀期待:“不抄古人书,我自用我法,狂吟望朝饥,冥想惊梦魇。……我醉猖狂神不怒,人能痛饮诗方真。”(《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

诗酒清狂,高蹈不群,造就了张问陶“性灵”独抒的诗学观念,及其诗歌创作,他看重的是自我任意的生活品质,而不在乎千古之后的世人评说,“天若有情犹识我,人如无命不识才。谁传死后诗千首,莫放生前酒一杯。”(《佛前饮酒浩然有诗》其二)张问陶无论做人,还是作诗,皆一汪情深,任性而来,率性而去,故此,时人将其以“狂”生目之。其门人崔旭在《念堂诗话》中总括曰:“船山夫子,或目为才子,为狂士,乃有识之才子、狂士也。……于朝贵无献媚贡谀之言,于同列无含讥带讪之语,下至能诗之奴、卖饼之叟、久侍之老仆、工书之小吏,无不一往情深。其识量为何如?”③“一往情深”,“识量”不凡,庶几为张问陶“狂”而不轻、柔且不媚的根本所在。

张问陶的诗歌在乾嘉诗坛自成一体,不复依傍,虽有“性灵”殿军之比,但因时不同、势不同、个人心路成长的趋向亦不同,故此,他与袁枚同调不同声,同声不同气。袁枚诗歌顺畅练达、爽利适口,时不时间杂游戏谐谑之笔,其格调如慢板,舒缓悠扬,疾徐有度,绝少长剑倚天、孤峰穿空的气势;而张问陶的诗空灵晓畅、清新婉曲,悦耳处如行歌、如丝竹,但其格调比袁枚高亢激越,有时若骏马嘶风、寒蝉饮露,高旷而清越,凄楚且激昂。

对张问陶和袁枚同中有异的诗歌风旨,以及审美趋向前人已有述评,如张维屏在《听松庐诗话》中说:“船山诗生气涌出,生趣飞来,古体中时有叫嚣剽滑之病,当时随园名盛,以游戏为诗,船山亦未免染其习气。至近体则极空灵,亦极沉郁,能刻入,亦能清超。……或论古激昂,或言情婉曲,或声大如钟镛,或味爽如菘韭,几欲于从前诸名家外,又闢一境。”

④张问陶的诗“生气涌出”、“生趣飞来”,集“空灵”、“沉郁”、“刻入”、“清超”于一身,不管叙事,还是抒情,无论咏史,还是讽世,都能见出诗人的古道热肠,以及袁枚所难具备的龙吟虎啸之声。就张问陶诗歌的豪迈情怀、阳刚之美,前人多所精辟分析,如许宗彦在《题张太守船山问陶诗草》时说:“丈夫磊落写胸臆,那屑旁人说诗律。……万里神光何处寻,要离冢畔团团月。”⑤陈文述对张问陶的评价更是让人掩卷沉吟、拍案叫绝:“应是中原独角麟,

③见《凊诗纪事》第6753页。

④〔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31页。

毫端奇气出轮囷。天教西蜀生才子,我向东华识酒人。”⑥(《都门五君诗?张船山太史问陶》)“十年京洛问骚坛,第一才人压建安。自有诗名齐李杜,即论文望亦苏韩。……读到宝鸡题壁句,长虹落纸夜光寒。”(《挽船山太守》,见《颐道堂诗集》卷十二)

张问陶的诗歌之所以被时人评为神光万里,英雄气长,“毫端奇气”横溢,有“长虹落纸夜光寒”的撼人力量,关键在于他的诗能大胆唱出清王朝由盛转衰的不可逆转的末世之音,直面社会尖锐的矛盾,把统治者讳莫如深的各种弊端加以无情披露,因其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和现实性,所以在清代诗歌发展史上张问陶当之无愧地成了一位承上启下的重要作家。正如徐世昌在《晚晴簃诗话》中所言:“船山弱冠之诗,空灵沉郁,独辟奇境,有清二百余年,蜀中诗人无出其右者。”⑦

二、“幻出云山风雨疾,雄奇淡远无不宜。”——张问陶的山水诗析览

张问陶产自巴蜀,生在齐鲁,长于楚湘,游宦历京师,最终流寓江南,其一生踪迹以大江为轴线而遍布南北。他的性灵独出、姿色各异的山水诗即形成于诗人往来驰驱的旅程中。

因为奉行“性灵”的美学原则,坚持“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精神,所以张问陶的山水诗从审美的视角而言,写得空灵澹远、情韵绵长,其语言风格近似巴蜀民歌,顺畅流丽、妩媚明彻,能沁人心肺。以下按诗人山水诗创作的时间和地域将其划分为三大模块,通过简要对比分析,透视诗人诗风演进的历程。

(一)“天边击檝长江远,世外看云太华高”的南北游历山水诗

张问陶自总角随父宦游江汉,到晚岁卒于苏州寓所,他近半个世纪的脚步不断丈量着大江南北的江河湖海、川原丘壑。他所到之处,一篇篇绘摹楚汉皖赣、江淮齐鲁、幽燕晋冀的山水诗章便如飞蝶穿花,翩翩而出。如果从十五岁创作《汉阳》一诗算起,到嘉庆十八年(是年诗人五十岁,距离世仅一年)留下山水卒章《寒山》,张问陶的山水诗创作基本和他的诗歌生涯、人生履历,以及心路嬗替历程相始终。因此,对张问陶第一模块山水诗进行纵向剖析,有助于鉴证诗人人生起伏跌宕的全过程。

张问陶的人生履历决定了他山水诗题材的宽度,也决定了他山水诗思想的高度,更决定了他山水诗一唱三叹、回旋亢进的艺术深度。如果以诗人人格发展嬗变的过程作参照,他第一模块的山水诗亦可对应分成早、中、晚三个历时阶段。

1.“贫贱悲生事,山川接壮游”的江汉山水诗

江汉,地当南北交替,自古即为战守之地、兵家所争,且境内江河纵横交错,崇山高峙绵延,景致兼南北之胜,是一方涵养人格、孕育性情的风水宝地。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曰:“湖广居八省中,最为闳衍,山川险固,自古称雄武焉。中原有事,盖必争之地也。……今者荆土日辟,沃野弥望,再熟之稻,方舟而下,吴会之间,引领待食,虽江自夷陵以下时有横溢之虞,汉自襄阳以南亦多溃决之患,然而富强之迹居然未改矣。”⑧张问陶少小之年,随父宦游于黄州、荆州、均州、汉阳一带,他特立独行、倔劲傲岸的人格即形成于此时此地。写荆楚的山水诗虽然数量有限,但却热血横冲,有一股少年锐气流荡其间,与张问陶早期的心志相吻合:

揖让群峰势,容予一壑谋。有身从海角,无梦望刀头。贫贱悲生事,山川接壮游。英雄留战地,沙树落残秋。

——《汉阳》

云气束四山,山势各崭绝。狮象争向背,巨灵手亲裂。阴崖不可窥,中有秦汉雪。

——《望远山》

雨止日沉西,寒烟压水齐。秋连平楚阔,天入大江低。帆远冲云出,蝉悲隐树啼。草堂容笑傲,人拟浣花溪。

⑥〔清〕陈文述《颐道堂诗集》卷四,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04-05冊

⑦徐世昌辑《凊诗汇》卷一百零八,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3页。

——《江上》

《汉阳》写楚中名郡汉阳的山水形胜,诗人从“群峰”之势起笔,以“英雄留战地”煞尾,中间穿插身世之感、少壮之情,使诗境顿显雄阔深远、慷慨激昂;《望远山》以“望”的角度切入,大笔勾勒出“远山”“崭绝”的气势,“云气”缭绕,“山势”巉刻,如同“狮象”各争“向背”,在张问陶笔下,楚中的“远山”不但有“崭绝”的外形,而且更有亘古深藏的内涵,诗人以“阴崖不可窥,中有秦汉雪”收煞全诗,将诗歌的艺术境界拓宽到更广的视野;《江上》写晚霞乱飞、澄江似练的江上壮景,首联点明时间、背景,颔联、颈联相互照应写出秋色连江、楚天平阔、远帆遥指、蝉声凄切的特定气象,尾联则笔锋一转,在景的铺叙中,直抒高远无羁的胸怀。

早期的张问陶沉浸在一片纯净的理想世界中,其思路巉刻、神情超迈,常把自己比做“所向无空阔”的“神驹”,诗歌“妙句”连连,颇“多湖海”之气,通过以上三例山水之作,我们即能辨察其心态。此外,诗人由湖广北上京师的行旅山水诗,作为江汉山水诗群的延伸作品,则更为深切地传达了他潜蓄心头的激昂悲慨之志。如:

卢沟南望尽尘埃,木脱霜寒大漠开。天海诗情驴背得,关山秋色雨中来。茫茫阅世无成局,碌碌因人是废才。往日英雄呼不起,放歌空吊古金台。

——《卢沟》

四面江声涌翠鬟,海门高处豁心颜。志存舟楫知谁子,历尽风涛是此山。呼吸便疑通帝座,扶摇直欲去人间。满岩松石皆仙骨,应笑狂奴不肯闲。

——《登焦山》

上举两例非常有代表性,《卢沟》以北方景色为描写对象,而《登焦山》以南国胜迹为抒情载体。南北对峙,风味殊异,足见张问陶从踏入诗歌创作的初期,就能熟练把握不同地域的山水风貌,用不同的题材表达同一主题。

卢沟,即卢沟河,京师八大景之一的“卢沟晓月”在此。凡南来北去,皆行旅所经之处。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曰:“卢沟河,府(顺天)西南四十里,自保安州流经西山中,东南出,地势平而土脉疏,最易冲决。”⑨又曰:“桑乾河,源出山西马邑县西北十五里洪涛山,东流经大同府南,山阴县、应州、浑源州之北,又东流经广灵县及蔚州北境,入北直保安州界,经州西南出西山,至顺天府西南曰卢沟河,俗呼小黄河,以其流浊而易淤也,亦谓之浑河,出卢沟桥下。”自宋、辽、金始,卢沟(桥)屡有战事发生,其形势非常冲要,故顾祖禹总结曰:“卢沟盖京师南面之巨堑也。”⑩卢沟桥建在卢沟河上,其气势如长虹卧波、蛟龙出水,因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中国的“七七事变”发生于此,故卢沟桥名震中外。《读史方舆纪要》曰:“卢沟桥,府(顺天)西南三十五里,跨卢沟河上。洪涛东注,若迅雷奔马,不可测识,桥为往来之孔道。金明昌初所建,长二百余步,名广利桥。元至元十四年,命造过街塔于桥上。明正统中,崇祯初皆尝修治。”张问陶的《卢沟》气象开阔、意境高远,融写景、抒情、怀古于一体,曲折反映了诗人内心积极用世的渴望。首联点明地域特征,卢沟南望,大漠洞开,木叶夹杂“尘埃”在霜风中席卷而来,令人飒然生激楚苍茫之感;颔联写诗人的诗情涌动,海天空阔、关山逶迤,秋雨裹挟秋色沁人心肺;颈联则感叹身世飘零、理想如同梦幻,在“碌碌因人”的无所作为中,变成“废才”;尾联承颈联而来,用怀古的笔墨道出了诗人对“英雄”的怀念和渴慕,“往日英雄”千呼“不起”,留给他的只有“放歌空吊古金台”。“古金台”即指黄金台,《读史方舆纪要》曰:“黄金台,府(顺天)东南十六里,又北里许为小黄金台。燕昭王尝于易水东南筑台,以延天下士,后人慕之,因筑焉。”?张问陶借黄金台的典故,委婉地道出他对当政者扼杀人才的愤懑与失望。

《登焦山》在主题上和《卢沟》前后照应,而且气势一以贯之,但就抒情的背景而言,⑨《读史方舆纪要》第445页。

⑩同上引,第417页。

两诗迥异殊别,反差极大。焦山峙立大江之畔,青山苍翠、碧流如带、白帆点点、涛声阵阵,这一切景象激起诗人击楫中流的英雄情怀,他欲乘万里长风,扶摇直上,在理想的境界自由翱翔。

从上述江汉山水诗,我们可大体辨察张问陶早期“良时苦蹉跎,不愤非豪杰”的人格特征,及其“十载哦诗壮志消,中原对酒雄心起”的诗歌风格。

2.“风尘双髩改,天海一家浮”的宦游山水诗

从乾隆五十八年“入都”,到嘉庆十七年“去郡”辞职,张问陶有二十多年的生涯是在仕宦中度过的。这一时期,他经历了由希望到失望的人生蜕变过程,其山水诗创作几近绝迹,就现有少量的作品依稀可辨诗人诗风更迭变化的痕迹。如:

乱山中断大河横,沙水茫茫万古情。平尽战场开辇路,绿杨驱马忘边城。

——《南天门北眺》

中外今无外,河山势偶分。闲花迷战垒,古树吊将军。城仰秦时月,衣霑塞上云。笑谈挥手去,关柳绿纷纷。

——《出古北口》

柳暗风回一径开,平原陡尽乱山来。游踪只觉增奇梦,诗笔谁能抵将才。天半长城犹戍削,马前荒水不潆回。隔年步步追陈迹,边月朦胧照酒杯。

——《出峰山口宿密云》

以上三首均写古北口附近山水景色,创作于嘉庆十四年七月,是张问陶由口外返京师途中所历。诗人用敏锐的观察和判断,紧贴古北口周边“野水寻通谷,长城锁乱山”的险峻峭厉形势,表达了内心“壮怀犹磊落,销向马蹄间”的悲慨情思。因为吟咏的对象是雄关耸峙的北方景象,故而诗人在意象选取上别出心裁,主要有:“乱山”、“大河”、“沙水”、“战场”、“边城”、“战垒”、“长城”、“荒水”等自然物象,以及“万古情”、“秦时月”等人文意象,通过这些略带苦寒而高古的诗歌意象,诗人尽情展开了一幅“群峰历乱水弯环”,“野人篱落总青山”(《常山峪道中》)的北国山水图卷,和他的荆楚山水相互辉映,即总成为南北山水大对决的绝妙态势。

二十多年的仕宦生涯并没有给张问陶带来多少命运的改变,或是人生得意尽欢的喜悦,相反却让他时时派生出“风尘双髩改,天海一家浮。去住总无着,苍茫何所求。”(《阜庄驿题壁》)的空茫与惆怅感,他把这种空寂的人生感叹寄托到哀伤民生、悲悯时艰的山水篇章就形成富有质感的艺术张力。如:

沟洫何时废,民因旱涝穷。频年伤积雨,逐处见哀鸿。浩瀚平沙白,荒寒古庙红。凭谁兴水利,能事想英雄。

——《河间道中》

著书终始为穷愁,匡济原难与命谋。尽有天人出邹鲁,都无长策救春秋。牛生揽辔谁乘势,垂老旋辕总倦游。管晏仪秦方继起,枉将吾道问诸侯。

——《邹鲁道中》

河间,即河间府河间县;邹鲁,为孔孟故乡,两诗均创制于诗人赴莱州知府任的道上。《河间道中》以“道中”所见所感为诗材,借“浩瀚平沙白,荒寒古庙红”的自然景象,抒发内心“民因旱涝穷”的悲悯情怀;《邹鲁道中》则更深层次地反思了理想和现实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诗人本是怀“匡济”大志的儒生,但惨淡的现实总让他有“难与命谋”的挫败感,面对朝政的日渐衰败,社会危机的愈益显现,纵使圣人复出,亦难有“长策”以挽“救春秋”。

张问陶不但是“性灵”独抒的卓越诗人,而且还是少蓄大志、满怀用世之心的儒生,他面对乾隆末年,嘉庆初始或显或隐的各种社会矛盾,表达了悲情四溢的仁者情怀,他认为越是官位卑小,就越要体察民情、接近民间,做一个珍爱自身、珍惜家声的清官;在对待民情的态度上,张问陶也极具宽厚的仁者之心,他甚至主张对那些曾啸聚山林的贫民,也应该宽

仁对待,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良民,只因为官逼民反,苦于生计,他们才拿起刀枪和朝廷对立。这种仁者的思想浸透到山水诗中,就有了诸如《河间道中》、《邹鲁道中》等一系列质实厚重的借景咏怀之作。

3.“野鸟一声呼晓梦,林花五色绣春光”的归来之歌

嘉庆十七年,张问陶在参透官场玄机,对整个封建官僚制度彻底失望后,毅然与之诀绝,开始了他如“野鸟”弄语、飞花自在的闲适生活。从早年的雄心难消、志在千里,到中年的抑郁愁闷、勘破红尘,再到晚年的畅情悦性、澹然自若,张问陶的心灵经历了一个失而复得的蜕变过程。

正因为是灵魂的重生,所以诗人的生命,连同诗情在最后的几年里焕发了前所未有的异彩。这种生命伴随诗性所迸射出来的光华闪现在山水诗里,就给诗人的生命旅程平添了一道永远留驻且令人炫目的亮色。

遍观张问陶后期的山水诗,随处可见其冲荡流溢的高远神思,以及飘逸洒脱的气韵,其运笔简淡,画面透明,如幅幅水墨图册,令人神往心醉。譬如写辞官南来的所见所历,诗人地不分南北,色不分浓淡,物象不分丰腴和清瘦,他都采用轻描淡写的手法,将其表现得澄静无染、轻灵通透。如:“全抛缨冕今无事,澹对湖山忽有情。万点绿波通浩渺,一双白鹭太鲜明。”(《邹平湖山铺》)“淮流一线尽湾环,湖水迷茫际九环。渔歌隔岸闲酬倡,帆势随风互往还。白鸟朱霞凭点缀,寥空谁为补青山。”(《高宝道中即目》)“人物消磨千古尽,画图烘染十分浓。送江入海横江去,西望岷源意万重。”(《瓜州渡江入京口》)“丹青影里放扁舟,山水都从枕上游。岸草沿流绿无缝,遥村点染露红楼。”(《绿岸》)经历齐鲁、淮扬、京镇山水的洗礼,诗人一路平息着自己曾躁动而烦闷的心灵,当往昔渐行渐远,而来者越追越近时,诗人不断反思、不断遐想:“江湖沿路少新交,富贵浮云尽系匏。……绕树南飞更三匝,不知何处鹊营巢。”(《舟中遣怀》)“才辞北马又南船,风雨波涛望渺然。……寄语故人须料理,将诗来换买山钱。”(《丹阳舟夜写怀》)历尽南北,阅遍万水千山,张问陶最终将自己“绕树南飞更三匝”的“鹊”“巢”“营”造在山软水柔的苏州山塘,与白居易“毗邻而居”,和陆龟蒙日夕神交。为了誌感自己在红尘中有一清静安宁的归宿,他创制《题乐天天随邻屋》二首,以表达内心百感交集的复杂心情:“凭栏早醒繁华梦,点笔难删讽谕诗。”(其一)“三万二千狮子座,任他求法礼灯王。”(其二)

退居苏州的日子如同天边落霞,虽然短暂而飘忽,但在诗人的生命中却是那样宁馨和绚烂,这也许是走到人生尽头的张问陶留给后世的一抹永难褪色的回忆。通过流寓苏州期间创作的山水诗,我们从本质意义上认识了心存高远而情怀狂放、襟怀豁落且命途多艰的张问陶的人格特征,他的人生是诗意的,也是自然的,更是同日渐衰腐的社会现实顽强相抗而显出悲剧色彩的。以下举数例来印证这个判断:

故人析简近相招,一舸横江路不遥。醇酒暗消京口雪,大帆平压海门潮。扬州灯火难为月,吴门笙歌剩此箫。那管风涛千万里,妙莲两朵是金焦。

——《十六日雪中渡江》

春浓无碍水清灵,已去流年可暂停。冷暖谁知参佛法,温和才许悟仙经。浮华滟滟难成果,飞絮濛濛欲化萍。毕竟湘娥絃指妙,曲终犹见数峰青。

——《春水》其四

鸭头新绿拥鹅黄,碎影毰毸野岸长。花透土膏留正色,根涵风露守真香。如从佛地收金粟,閒替农天补艳阳。因到残春开更久,不知桃李为谁忙。

——《菜花》

径回山露角,鳌影戴飞楼。大石绿如染,小花红更幽。青鞋增野态,丹嶂纪宸游。暂坐忘飘泊,钟声荡客愁。

——《寒山》

迹近生命的尽头,张问陶慧根开张,灵性忽现,在上引四首写江南风物的山水诗里,他借景生心,见物起意,传输了内心归于佛禅境界的寂静和空灵。因为有了佛禅的思悟,所以他的山水诗既有日常应用境的随缘之性,又有空明灵窍、不为外物所累的不世之情:“好鸟乘春送法音,青畴迎雨布黄金。眼前便是莲花界,对镜如何不起心。”(《舟中所见》)《寒山》是诗人留在尘世的最后一首山水之作,其诗题清寒古淡,与诗意相仿佛,“寒山”远望,一石“露角”,峰回径转,梵塔隐约,一切呈现着自然界纷繁的生气,遍处有令人离心忘机的佛意,独立苍茫、四野空旷,诗人的形象被《寒山》的诗境永远地定格在狂情漫溢、诗性如潮的历史坐标上。

张问陶的人生经历了起落,心灵也经历了“云衣飘举出风尘,与世无猜梦亦真”(《与世》)的涅槃和复归,他的第一模块的山水诗,无论内容和风格,都从不同的侧面印证了诗人“浮生一瞥缘终幻,带业重来念早差”(《舟中见落花》)的生命旅程,若从山水诗的视角衡量,真正能代表他诗学成就的当属往来跋涉陈仓古道的第二模块和“即下巴峡出巫峡”的第三模块的山水篇章。

(二)“秦栈萦纡鸟路长,三年三度过陈仓”的蜀道山水诗

乾隆五十四年正月,张问陶科场首次遇挫,“下第西归”,沿河北定州,历正定、相州、硖石、灵宝,逼潼关一路向西,经华州、西安、咸阳、岐山,望太白、栈道而达宝鸡,然后进至煎茶坪、黄牛堡,越豆积山,登凤岭,穿心红峡,上紫柏山,过留坝、武关驿、七盘岭,出褒谷、武丁峡,再到宁羌,观金鳌岭、飞仙岭,渡嘉陵江入剑阁,由剑州出栈,整个行程穿越了被古人称为“难于上青天”的秦蜀古道。

李白在《蜀道难》中用夸张的艺术手法极力渲染了“蜀道”的艰险困厄:“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蛾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传说五丁开山,死于山峡之中,现有峡名五丁峡——笔者注),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扪参历井仰鼻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经李白天才绘摹,“蜀道”的艰险令人惊心动魄。但从严格意义来说,“蜀道”应为“秦蜀之道”,因为青莲笔下的“蜀道”从四川剑州算起,要穿越关山险隘、激湍深峡,沿山壁攀援,走过“天梯石栈”,由陕西汉中的宁羌、凤县,以达宝鸡,如此漫长的驿路,即是“秦蜀古道”的大略程途。

有清一代,写“秦蜀古道”的诗人前后踵武,络迤相接,张问陶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位,但张问陶的秦栈蜀道山水诗却是极有特色的。首先,张问陶是以蜀人身份写蜀道,比起其他过往行旅的山水诗人,他对蜀道多了一份留恋和深情,故而在其光怪陆离、惊悚险仄的形貌描写中,多了一份浓烈的思乡之情;其次作为性灵派的优秀诗人,张问陶的秦栈蜀道山水诗不像毕沅、钱载等人那样写得枯干瘦硬、缺少空灵气,在张问陶笔下,尽管秦栈勾连、蜀山巍峨,盘旋诘曲,不可一世,但时见空灵隽秀、神光离合,一股无法遏止的悠长气韵奔涌而出。

秦蜀古道自陕西宝鸡起,至四川剑州止,历经汉中府之凤县、留坝、沔县、褒城、宁羌;保宁府之广元、昭化,其间雄关漫道、险峰林立、激湍如崩、栈道萦纡,真有“难于上青天”的吁嚱之叹。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述秦蜀古道的山川形势说:“散关,在凤翔府宝鸡县西南五十二里,汉中府凤县东北百二十五里。有大散岭,置关岭上,亦曰大散关,为秦、蜀之襟喉。”?大散关是秦蜀古道的险关之一,其形势南控巴蜀、北拒秦陇,自明清以来“皆以连云栈为经途,而大散之势益重矣。”?由秦入川,凤翔、汉中为必经之地,其中“褒斜道”、“傥骆道”、“金牛道”、“米仓道”则是联结蜀、秦的命脉之途。《读史方舆纪要》曰:“志曰:汉中入关中之道有三,而入蜀中之道有二,所谓入关中之道三者,一曰褒斜道,二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页。

?《读史方舆纪要》第2497页。

曰傥骆道,三曰子午道也。所谓入蜀之道二者,一曰金牛道,二曰米仓关道也。今由关中以趋汉中,由汉中以趋蜀中者谓之‘栈道’。其北道即古之褒斜,南道即古之金牛。”?“褒斜道”,即北栈,南北贯通于汉中府褒城县、凤翔府郿县之间,南口叫“褒”,北口叫“斜”,故曰褒斜道。“褒斜道”,“总计川、陕相通之道,谷长四百七十里。”?又曰:“《汉中志》:‘褒斜谷’中宋时有栈阁二千九百八十九间,元时有板阁二千八百九十二间,历代制作,增损不定。明因故址修造,约为栈阁二千二百七十五间,统名之曰连云栈,陆贽所云:‘缘侧径于岭岩,缀危栈于绝壁者也。’”?《读史方舆纪要》引《褒中志》对褒斜栈道的全程描绘如下:洪武二十五年,命普定候监督军夫,增损历代旧路,开通修建,起自褒城县,计“鸡头栈”八十五间,有巡司戍守,一名“鸡头关”,关旁有大小石洞。“北桥栈”三间,“石嘴七盘栈”九十二间,今亦曰“七盘栈阁”。“河底七盘下桥栈”一十五间,“独架桥栈”一百四十二间,倚云栈五十一间,今亦曰:“响水浅栈阁”。“石佛湾栈”八十五间,今亦曰“盘云坞栈阁”,“堡子铺栈”六十间,“飞石崖栈”二百八十间,今亦曰“老君崖栈阁”,“关王碥栈”二百二十间,“东云栈”九十二间,今亦曰“黄草山栈阁”。“马桥铺栈”十间,今亦曰“青桥栈”。“顺平栈”三十四间,今亦曰“马道关栈阁”。“逍遥栈”五间,今曰“青桥”。“登空栈”八十六间,今曰“老君崖阁”。“三岔铺桥”三间,今曰“马道南桥”。“河底栈”二十六间,今曰“浴马泽栈阁”。“长亭铺栈”三十八间,今曰“甜竹碥栈阁。”“半坡栈”五十八间,今曰“上天桥”。“燕子碥栈”六十一间,今曰“燕子栈”。“滴水桥”百二十一间,今曰“火烧碥栈阁”。“武曲铺栈”二间,今曰“南桥”。“鸣玉栈”二十六间,今曰“簸箕碥栈阁”。“虎头关栈”三十八间,“盘虎栈”一百一十五间,“青云栈”三十六间,今曰“臈鱼栈”。“碧霄栈”四十五间,“焦崖铺桥”四间,“黑龙湾栈”七十一间,今曰“武曲湾栈阁。”“飞仙关”二十三间,今曰“武曲关北栈阁”。“黑龙栈”十间,今曰“石沟桥”。“小湾栈”二十三间,今曰“八里关栈阁”。“云门栈”十二间,今曰“武关北桥”。“登坡栈”五十间,今曰“新开岭栈”。“转弯边山崖子栈”八十五间,今曰“安山湾栈阁”。“青阳栈”十五间,今曰“青水栈”。共二千二百七十五间也。

以上是明代洪武年间督工“增损历代旧路,开通修建”的褒斜栈道的具体情况。《读史方舆纪要》又据《舆程记》对褒斜古道的里程进行了载录:

陕西栈道“长四百二十里,自凤县北草凉楼驿为入栈道之始,六十里至凤县,有梁山驿,又六十里至三山驿,又七十里至松林驿,又南六十里至褒城县之安山驿,又六十里为马道驿,又五十二里至鸡头关,关南八里即褒城县,有开山驿,自县而东。五十里为汉中府,自县而南五十里为黄沙驿,至此路始平,又为出栈道之始矣。又四十里而至沔县,有顺政驿,自县而西又金牛道之始也。”

褒斜栈道自秦汉即为秦蜀通途,历代多有增损修葺。其地理环境复杂,尤其山高水险,林木繁茂,如顾祖禹所说:“自凤县至褒城皆大山,缘坡岭行,有缺处,以木续之成,道如桥然,所谓栈道也。其间乔木夹道,行者遇夜或宿于岩穴间,出褒城地始平。”?川、陕驿程相续,栈阁勾连,北栈所止,乃南栈之始。南栈即著名的金牛道,《读史方舆纪要》纪曰:“金牛道,今之南栈。自沔县而西南至四川剑州(属保宁府)之大剑关口,皆谓之金牛道,即秦惠王入蜀之路也。自秦以后,由汉中至蜀者,必取途于此,所谓蜀之喉嗌也。……历南北战争以迄金、元角逐,蜀中有难,则金牛数百里间皆为战场。”?金牛道的开凿颇有传奇和喜剧性色彩,《华阳国志》记载:“秦惠王欲伐蜀,患山道险阨,乃作五石牛,言能粪金,以绐蜀。蜀王负力而贪,令五丁开道引之,秦因使张仪、司马错随而灭之,因谓之金牛道,亦曰石牛道。”关于金牛道的驿程,《读史方舆纪要》引《舆程记》曰:“自褒城西南九十里而至沔县,又六十里为青阳驿,又四十里为金牛驿,其相近者有五丁峡,亦曰金牛峡;又七十里为宁羌州,州北十里有柏林驿,州南四十里为黄霸驿,驿南有七盘关,为川、

?同上引,第2663页。

?同上引,第2665页。

?同上引,第2667页。

?同上引,第2668页。

陕分界处;又六十里为神宣驿,又七十里至朝天岭,岭有朝天驿,计程共四百四十里,又南至广元县六十里。”清代的行旅,不管商贾,还是官吏,无论民间互通,还是国家有事,基本由此道北上南下,以趋川、陕。王士祯出使川中、孙士毅视学四川、毕沅输运军需均循此而来。张问陶“三年三度过陈仓”走的就是这条充满传奇色彩的秦蜀古道。在诗人才情横绝而性灵独抒的诗笔下,秦蜀古道显现出前所未见的迷人光彩。如写陈仓一线风物,他说:“细柳凝官绿,遥山簇帝青。栈云西望合,愁问短长亭。”(《岐山》,诗人自注:帝青山在岐阳)“山入回中乱,天临剑外低。子规如识我,犹为尽情啼。”(《宝鸡》)“峦壑喜我归,参差出林望。……啼鸟识乡音,急流清俗状。……触眼乱青红,翻欲惊奇创。”(《二里关》)“子规不作去年声,猿鸟都系故国情。清浊泉流如有意,高低山色总无名。”(《煎茶坪题壁》其一)“一峰入云去,灵怪安可穷。……山桥隔浓柳,雁齿参差红。……烟霞随地足,胡为随转蓬。以骨誓青山,不隐非英雄。”(《河桥》)张问陶性情与才情并俱,所以在他看来,那一叠叠山峦,一条条江河,即使一抹烟霞,一株花草,都含情带笑地迎接他这个远方归来的游子。如果行走陈仓道上,已让诗人深切感受了秦蜀山水的独异魅力,那么褒斜栈道则叫诗人陡然产生“从今细蜡游山屐,五岳全登不告疲”(《五月二十七日入栈值余生日戏作二律》其一)的不羁豪情。他的入栈山水诗长篇短章相互杂陈,长篇以五古为主,善绘景致,短章以五律为主,发抒内心无法抑止的真情,景情相生、刚柔相济,遂使褒斜栈道山水诗显出独步诗坛的艺术感染力。如写高山峡谷,激湍似箭的景象,他说:“怒涛奔西南,绕足争喧豗。喷沫漱奇石,宛然滟滪堆。……仿佛瞿塘游,孤舟落大洄。……片帆峡底出,一骑云中来。”(《雨后发黄牛堡》)“一水排山勇,双崖束浪高。欲倾巴峡泪,如看广陵涛。”(《武曲看褒水新涨》)写峻岭奇山、关隘陡绝的气势,他说:“界断众峰青,丹赭纷然积。巍然敞画屏,俯瞰嘉陵白。……孤根戴短亭,杰阁逗危石。……美人爱淡妆,岂必弃芳泽。”(《凤县豆积山》,诗人自注:崖上有张果祠)“朝发凤州郭,浓阴蔽千里。陟岭攀危梯,渐入层云里。……披云突出如披絮,碧空影净开清曙。……剑芒争割柔难分,吁嗟束手穷五丁。林壑无根欲浮动,芜然侧耳闻凤霆。”(《登凤岭绝顶俯看云气同亥白兄作》)“云笼紫柏山,烟树何蒙蒙。岩洞七十二,传是精灵宫。……伟哉张子房,仙骨真英雄。”(《紫柏山》)“褒谷高于天,两崖互相啮。……削壁孤根危,太古立积铁。累栈若附赘,欲踏疑溃决。侧首俯万仞,高林下蓊郁。惊涛自雷奔,但见涌微雪。……毫芒判生死,奇境真天设。”(《七盘岭》)以上所写山岭关隘均栈道所经。豆积山,据顾炎武《肇域志》曰:“在县(凤县)北一里,一名虎脑山,又名豚迹山,下临嘉陵江。”?又“凤岭,在县南二十五里,昔时凤仪于此。”21紫柏山,据《读史方舆纪要》载,“在县(凤县)东南七十里。山有七十二洞,称为幽胜。”22又“七盘岭,在县(褒城)北十三里。自北南上,盘回七转,由此入连云栈。”23

连云栈四百多里,雄关耸峙、驿路相连,其形势非常险要,自古不但是商旅往来,而且还是兵家必争之地。张问陶穿越道道关口、经历座座驿站,皆有诗记其壮伟高峻之势。如:“阴崖迟见日,高岭乍闻鸡。鸟乱青羊水,山危白马氐。”(《武关驿》)“烟浮樵爨白,雨止稻畦青。树色笼潭毒(关名),溪声走鳖灵。”(《大安驿》)“四山云气合,孤岭横当中。……三面嘉陵江,怒涛一线通。”(《大散关》)“回首迷秦凤,低眉听蜀鹃。家山应不远,叱驭白云边。”(《牢固关》)“万里乍归尘面瘦,七盘转上马蹄驯。鸟怜杜宇皆思蜀,山爱峨眉不向秦。”(《入七盘关》)“日光雨脚乱阴晴,一气遥涵万壑平。急峡无声穿地轴,断云有意碎天彭。”(《天雄关》在牛头山上)

“王郎袖得神仙笔,幻出云山风雨疾。雄奇淡远无不宜,肯学倪黄拘一律。”(《栈中怀王椒畦学浩》)这是张问陶行经栈道怀念友人王学浩时为之吟唱的心声,如果把这两句赞美

?〔清〕顾炎武《肇域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6页。

21 同上引,第1736页。

22 《读史方舆纪要》,第2688页。

“王椒畦”画艺的诗句移之对张问陶秦蜀古道山水诗的赏析亦恰切不过。假使我们在领略了张问陶诸如《雨后过五丁峡》、《游葱岭同亥白作》(诗人自注:即龙洞背)、《入剑阁》、《剑州官道古松歌》、《柴关岭雪》、《除日同亥白登豆积山游唐冲妙先生张果祠》、《自东河桥出栈晴雪苦寒戏作长歌寄舍弟寿门》、以及《柴关岭》、《观音碥》、《剑州道中回望大剑山》、《出七盘关踏雪抵宁羌州》等长篇山水巨制后,不得不为张问陶一支能“幻出云山”的“神仙笔”而折腰。诗人能把难状之景、难摹之形,通过“雄奇淡远”的精心布局,刻画得远近相宜,浓淡合度,这全依仗他别出心裁,而不“拘一律”的独创精神。

之所以说张问陶的栈道山水诗别出心裁,有不“拘一律”的创新精神,关键是他的栈道山水诗一反前人常态,把别人看来“斗壁何狞狰,十万磨大剑。攒罗列交戟,茫昧通一线”(王士祯《五丁峡》)的天堑之途,变成山花烂漫、碧波滉漾的千里画廊,令人穿越其间有心旷神怡、情思翻澜的极限美感。如:“四月好天气,人来绿雨中。……山寒花事晚,一树小桃红。”(《入栈即事》其三)“鸟声围马一齐出,林影隔溪无数来。……夭桃半落水风急,小坐流觞花满杯。”(《长桥早行》)“千里云山敞画屏,看来无此数峰青。何人袖笔游秦栈,题作天西第一亭。”(《心红峡新筑小亭曰绕翠题七绝二首于亭南大石上》其二)“谷暖槐花早,山浓栗叶平。只愁今夜月,风露太凄清。”(《褒谷闻蝉四月十五日作》)“倚虹亭上望,林壑满晴空。寺隐钟声出,岩阴日气通。水光平汉寿,关势凸天雄。小坐寻田父,烹茶得好风。”(《广元昭化道中杂诗》其六)

张问陶往来秦蜀古道,见惯了高峡斗怒、巉岩怒凸的惊心动魄,他把自己的思乡之情融入律动着生命活力的山水奇观,遂使世人视为畏途的秦关蜀栈充满了刚柔兼济、阴阳互生的审美魅力,他的“栈道诗”自然就形成如其友人(介兹)所评的“搜尽山川奇句出,听残风雨客愁来”的独创诗格。

(三)“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唐两岸山”的三峡山水诗

四川,群山雄峙,大江纵横,既是特产丰饶的天府之国,又是因险自守的四塞之地,北出有栈道通关陇,西向则扼制西番诸境,南下虎视滇黔苗疆,东进直达江汉平原,故而自古便为群雄割据一方,以图中土的王霸之基。《读史方舆纪要》曰:“(四川)东据蘷门,蘷门即蘷州府。其东有瞿塘、巫峡之险,与荆襄接界。西连番族,威、茂、黎、雅诸州以西皆番族也。南阻蛮部,永宁、镇雄、乌撒、东川皆为蛮部,又南即云南境内诸蛮矣。北控褒斜,褒斜在陕西汉中府。《史记》曰:‘巴、蜀四塞,栈道千里,惟褒斜绾毂其口。’……今由汉中府凤县连云栈西南过金牛峡,说曰石牛道,至川口凡九百余里。”24

蜀人出川至中原,尤其到京师,一般选择或北上经秦蜀栈道,或东下沿三峡水路。不管选择哪条路径,对蜀人的意志都是严峻的考验,不要说路途遥远、旅程迢递,就是雄关耸峙,激湍猛浪的风波之险,足令行旅者眩目惊心、生死以许。乾隆五十七年(1742)冬月,张问陶由成都发舟,经眉州、嘉定、泸州、重庆,直向三峡而来,开始他“劳人入世如中酒,卧看青天任所之”(《壬子十一月二十八日舟发成都纪事》)的仕宦生涯。

张问陶的三峡山水诗与秦蜀古道山水诗一样,既充满惊心动魄的阳刚之美,又流溢着温润灵动的阴柔之气,它是诗人性情、人格和诗品三位一体的结晶。如果放置在中国古典山水诗发展史的坐标上,张问陶的三峡山水诗有上承唐宋,下启近现代三峡山水文学的重大作用。

三峡,从地理学意义上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三峡特指西起四川蘷州府的瞿唐峡、巫峡,东到湖北荆州府陵州的西陵峡所经一段江山;广义的三峡则上延至成都、重庆,下扩及荆襄一带,凡大江所历巴蜀、湖广险要之处,军事重镇均可看作长江流域最富魅力,最有文化内涵的三峡之属。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详细阐述了三峡的地理形胜和战略位置,他把三峡分别看成四川和湖北的重险。《四川?名山》曰:“巫山亦曰巫峡,在蘷州府巫山县东三十里,为三峡之一,长一百六十里,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也。……《江行记》:‘自

巫峡东至西陵峡,皆连山无断处,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风无南北,惟有上下,《水经注》谓杜宇所鑿以通江者。’《图经》:‘巫山抗峰岷、峨,偕岭衡岳,其群峰凝结翼附,并出春云。世传巫山十二峰,曰望霞,曰翠屏,曰朝云,曰松峦,曰集仙,曰聚鹤,曰净坛,曰上升,曰起云,曰飞凤,曰登龙,曰圣泉是也。’下有神女庙。……陆游《入蜀记》‘神女祠正对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说者谓太华、衡、庐皆无此奇。然十二峰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鲜丽。巫峡之名,盖因山以名峡也,蜀人以其在蜀东境,亦谓之东峡。’”25《四川?重险》曰:“瞿塘关在蘷州府城东八里,以瞿唐峡而名。峡在城东三里,或谓之广溪峡,三峡之一也。……瞿唐峡为三峡之门,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滟滪堆正当其口,于江心突兀而出。《水经注》:‘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盖舟人以此为水候也。’”瞿唐关两岸夹峙,关西门下当滟滪堆,水势湍急,生死难测,故而历代为守蜀门户,兵家反复争夺的重险之地,顾祖禹感慨道:“瞿塘为蜀境东户,不亦信哉?”26又《湖北?重险》记述西陵峡曰:“西陵峡在荆州府夷陵州西二十五里,峡长二十里,层崖万仞,三峡之一也。三峡者,一为广汉峡,即瞿塘峡也,在四川蘷州府奉节县东三十里,因山为名,首尾一百六十—,一为西陵峡也。三峡之间,长七百里,两岸连山,略无断处,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今自巴东历三峡下夷陵,连山叠嶂,江行其中,回旋湍激,至西陵峡口,始漫为平流,而夷陵州正当其冲,故国于东南者,必以西陵为重镇矣。……三峡盖自楚入蜀之通道也。宋平孟蜀,明初取明氏,未尝不分遣一军西出三峡。三峡为楚、蜀之险,西陵又为三峡之冲要,隔碍东西,号为天险,可不知所备欤?”27

张问陶的三峡山水诗,以三峡为核心,上启自成都,下延及荆州,囊括了从四川到湖北千里一线的江山胜景。其体制宏大、风格多样而旋律跌宕起伏,如江流浩荡,混茫不可一世。张问陶素以“狂”人自居,他的人生离不开诗与酒,诗让他心灵净化、性情百出,而酒则使他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展现了俗世少有的人性之童真:“我醉猖狂神不怒,人能痛饮诗方真。”(《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如写江行所见,他把激流、孤舟、岸树、山月交互罗织,就编结出一幅幅质地透明而气韵飘逸的山水画卷:“浪花飞作雨,风草媚于兰。树老盘山瘦,江清抱日寒。”(《长峡》诗人自注:一名三峡,在青神、嘉定之间。太白诗“夜发青溪向三峡”即此)“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孱湲抱郭流。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嘉定舟中》)“风掠晴云澹不收,夕阳吹影上扁舟。帖山楼殿平如画,插水林峦碎欲流。”(《腊八日过叙州二首》其一)“云外残山碎可怜,江阳东下雨如烟。一诗未了千峰过,竟欲重学上水船。”(《雨中泊纳溪县》其二)“旃檀风过一船香,处处楼台架石梁。小李将军金碧画,零星摹出古江阳。”(《泸州》其二)“爽朗三层间,玲珑一县山。江回巴峡断,花放苧溪间。”(《万县小泊是日立春》)“峡雨濛濛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唐两岸山。”(《瞿唐峡》)“石走山飞气不驯,千峰忽作乱麻皴。变他三峡成图画,万古终无下笔人。”(《由三分水至楠木围出巫峡》其三)“山头晴雪玉珑玲,金翠迷离好画屏。两岸峰峦争秀拔,随江九折看空舲。”(《空舲峡》)“春岸一村远,江船百种奇。霞花金错落,波影玉参差。”(《松滋野泊》)“古戍鶯飞花气冷,春江人远雁声低。长天帖水青天际,细草含烟绿未齐。”(《荆州道中》)“江豚拜浪水风腥,虎渡遥遥接洞庭。落日鱼龙争出没,沿流楚山太零星。”(《江上即事》其二)“万里岷峨酒一樽,扁舟东下水云昏。荆南檥棹翻惆怅,未送长江入海门。”(《泊荆州沙市》)从“壬子十一月”底“舟发成都”,到“癸丑”“初九日”舟抵荆州“沙市”,诗人历时近两月,行程三千里,遍观长江两岸急流似箭、烟树笼月的壮美奇景,用牧歌般的音韵吟出心底绵绵不绝的深情。三峡,作为一个象征,它代表了长江文化的精义,从郦道元的《水经注》,到杜甫的《秋兴八首》,李白、苏轼、黄庭坚、陆游、范成大,以及明清以降的许多著名诗人,譬之王士性、王士祯、宋琬等人均对其进行过纵情描绘。张问陶的三峡诗

25《读史方舆纪要》第3112页。

26 同上引,第3125页。

不仅以绮丽明秀的风格具备了艺术的审美效果,而且还因融入诗人的千古之思、身世之叹体现了浑厚杳远的人文内涵,从而达到景中有情、景中有我的山水诗境,提升了三峡自然山水的文化品位。如:“笔墨供游戏,山川写性情。万钱储酒价,一梦笑诗名。”(《江安舟中遣怀》)“蜀山竟推挽,少岷独无党。礧砢有正骨,奕奕见英爽。孤高终自立,名重非标榜。……苍茫阅人代,过眼谁真赏。”(《少岷山》)“腊鼓鼕鼕岁又残,巴渝东望尽波澜。……西行便是还乡路,惭愧轻弹贡禹冠。”(《重庆》)“巴山东抱水潆迴,消遣残冬酒一杯。谁信风涛行不得,开头先指鹧鸪堆。”(《腊月十七日下巴峡》)“凿山起殿山为缩,殿中沉沉暗如椟。人来惊拜僧灭烛,阎罗怖人悍双目。……鬼无心肝神有欲,大杖年年易新竹。聚人无算供敲仆,山僧踞寺狠如蝮,王不笞之讶其秃。”(《丰都山》)“万石束江江愈狭,一线寒流细于闸。……百夫牵挽三老急,难进易退危可怜。小人得意每忘死,君不见上水船如古君子。”(《巴阳峡》)“老树盘风千磵响,子规啼雨一江寒。青山何处英雄墓,愁听残钟独倚栏。”(《云阳县汉桓侯庙下作》)“瞿唐蟠大壁,巫峡削千峰。……诗随林壑变,天闢画图浓。”(《瞿唐巫峡》)“峡中铁棺不可测,悬崖直下五千尺。……时拣浮云作墓田,猿鸣鸱笑皆游戏。……过客无须识姓名,彭殇过眼皆平平。”(《铁棺峡》)“梁州从此接荆州,一路看山过万流。只有长江无别恨,大波东去不回头。”(《万流驿》)“好奇须过古巴东,千水千山貌不同。看到黄牛三峡尽,可怜丘壑满胸中。”(《黄牛峡》其三)“渺渺闲愁感逝波,水窗情话故人多。七年不作荆州客,忍对寒江听楚歌。”(《出峡泊宜昌府》其四)审视张问陶的三峡山水诗,我们惊喜地发现,诗人不但是写情摅性的圣手,而且还是艺术地再现三峡奇景的高手,他的写景层次错落、构图谨严、色彩绚丽,且语言极为简洁凝炼。如:“脚踏凌云峰,手摩大佛顶。……是时水涸江水闲,一山浓翠浮波间。古洞轰轰答人语,悬崖奇木根如环。……开山凿险谁之功,后有韦皋前海通。……荒祠四面青山青,大苏独坐愁零丁。”(《壬子十二月六日与亥白兄携酒游凌云山》)凌云山,即九顶山,因“山下有凌云寺”而得名,寺中大佛就是当代著称的乐山大佛。《读史方舆纪要》曰:“九顶山,州治(嘉定)东一里,隔江。山有九峰,曰凤集,曰棲鸾,曰灵宝,曰就日,曰丹霞,曰祝融,曰拥翠,曰望云,曰兑说。山下有凌云寺。唐开元间,僧海通者于渎江、沫水、蒙水之会,悍流怒浪之滨,凿山为弥勒大像,高三百六十尺,建七层阁覆之。”28(P3364)张问陶的“凌云山”游诗,紧贴大佛依山临水高高佇立的雄壮庄严之势,尽情抒发了内心久蓄的豪放清狂之情。再如写峡行的险峻峭厉形势,他说:“石烂文章出,横空半壁蹲。山客留禹凿,峡意仿蘷门。”(《猫儿峡》其一)“大石满一江,舟与水争捷。……了了千峰去不回,空花墮眼诗情急。神哉江中百丈梁,黝如积铁攒锋铓。”(《由百丈梁下金鸡三碚》)“劈痕满山根,水力猛于斧。……大壁如连城,小砦若环堵。层层宝楼阁,黯黯破廊庑。……低昂人兽杂,缺落丹青古。”(《由湖滩至峨眉砦》)“四围山斗绝,五色树鶯然。石泐泉香细,树藏竹影圆。”(《大溪口守风》其三)

长江三峡以风光幽秀,江山险绝著称于世,张问陶置身这个世所罕有的山水长廊,心神瞬间被自然风物所同化,他承前贤遗绪,展惊艳之才,创作了数量丰盛、质量超群的三峡山水诗群。和杜甫的沉郁顿挫对比,张问陶的三峡诗多了一份轻快隽秀;与李白的飘逸豪放相较,张问陶更显清新自然。张问陶写三峡风情,避免了长篇大作的汹涌排荡,表象地看似乎和三峡激湍奔浪的自然景色相悖逆,但从地域文化考量,他的近似竹枝调式的歌吟,反倒贴近巴蜀文化特征,通过连篇相属的绝句体更深刻地透析了三峡文化所形成的深层底蕴。对于三峡山水诗所形成的艺术影响力,借用诗人《自题扁舟集》中的一句话概括,即是:“赢得新诗满三峡,巴人传唱白云间。”

张问陶的山水诗以秦蜀之行为主体,以南北驰鹜为护翼,在各体杂陈的山水歌吟中,尤以律绝的形式展示了他独异的清新风格,为“性灵”诗派的山水大会演落下了令人回味无穷的幕布。作为“性灵”诗派的殿军,张问陶的山水诗在题材和内涵上,与袁枚、赵翼形成互

补的鼎足关系;就艺术风格、表现形式和审美境界,三人以和而不同的风貌平分“性灵”派山水诗的艺术秋色。

时志明,男,苏州职业大学教授;

电话:138********;

邮箱:szm20060420@https://www.wendangku.net/doc/436712744.html,;

地址:苏州市吴中大道国际教育园苏州职业大学人文教育学院

相关文档
相关文档 最新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