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为何会失败？ 独家

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为何会失败？独家

欧文和他的合作伙伴拥有新拉纳克村，并决定如何运营，工人基本没有参与管理和决策的权利。因此，新拉纳克村模式不能推广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模式的失败，只意味着欧文家长式人道主义的失败。

腾讯文化崔莹发自英国爱丁堡新拉纳克村舞蹈课（1815

年的版画）

在刚刚告一段落的英国大选中，一个小村子再次声名大噪。它就是由英国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罗伯特·欧文创建的社

会主义实践地——新拉纳克村。为英国大选造势时，苏格兰首席部长、苏格兰国民党党魁斯特金特意选择在这里，发表关于社区建设和改变低收入者状况的宣言。

作为苏格兰的五个世界遗产地之一，今天的新拉纳克村（New Lanark）已被开发成景区，游客可购票参观。值得一提的是，约200名村民仍然在此居住生活。5月14日（罗

伯特·欧文诞辰224周年），腾讯文化作者慕名前往这个小村子拜访。

在这里，整齐的村舍、棉纺厂房依偎着河流，厂办学校旧址、洗衣房和商店井井有条……原来，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并非空想，而是真正存在过。

买下新拉纳克村

罗伯特·欧文

18世纪末，英国正处于工业革命的鼎盛期，一方面，资产阶级财富极度膨胀，另一方面，劳动人民惨遭剥削，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加剧。对被压迫者充满同情，同时满怀理想主义热情的欧文，决定在自己位于新拉纳克村的工厂进行改变社会不合理状况的试验。他希望这样的改革既有利于工厂主，又有利于工人。

新拉纳克村位于爱丁堡西南56公里处，从爱丁堡开车1小时即到。这个有230年历史的小村庄坐落在克莱德河畔的山谷里，周围丛林茂密。从高处望去，村子宛如藏匿于山间的世外桃源。负责新拉纳克村接待工作的安娜向腾讯文化作者介绍村子的历史。她已经在此工作了12年。

新拉纳克村的第一任“村长”并非欧文，而是欧文的岳父大卫·戴尔和苏格兰发明家理查德·阿克莱特。戴尔是英国格拉斯哥市的企业家和银行家，阿克莱特发明了水力纺纱机。1785年，他们在克莱德河边创建了这个新工业基地和社区，并将湍急的克莱德河作为动力。戴尔将村子命名为“新拉纳克”。

“我没见过比这里更适合的位置。这里有丰富的水力资源，可以牵动棉纺机。”阿克莱特表示。两人坚信这里不久就会成为苏格兰的“曼彻斯特”。之后的八十多年里（1785-1868），这

里的棉纺机一直由水力牵动。如今，在新拉纳克保护信托基金会的运营下，新拉纳克村依然使用水力发电，保证供暖和照明。

国民党党魁斯特金（Nicola Sturgeon）在车间

当戴尔和阿克莱特忙于提高新拉纳克村的纺织产量和效率时，欧文也成长起来。1771年5月14日，欧文出生于威尔士。因家境贫寒，他10岁就在林肯郡一家布店做学徒工，一直做了三年。他在伦敦卖过布，在曼彻斯特做过批发商。1790年，19岁的欧文和机械工欧內斯特·琼斯合作，创建了一家棉纺厂。不久后，他受聘到曼彻斯特一家棉纺厂当经理，管辖五百多位工人。1795年，欧文创建了自己的棉纺厂。在一次出差时，欧文认识了戴尔和他的女儿卡罗琳。戴尔邀请欧文参观新拉纳克村。欧文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原始的生产基地”。第二次到访，他觉得，这里是“实现社会改革试验的理想之地”。欧文和卡罗琳相爱了，他也渐渐赢得戴尔的欢心。

安娜告诉腾讯文化作者，1799年，欧文生命中最幸运的时刻到来：他买下了新拉纳克村，包括纺织厂及周边的土地和村庄，并于同年9月和卡罗琳结婚。欧文在这里的故居是一幢3层小楼，客厅陈列着他的油画肖像、他用过的书桌、孩子们的玩具等。在这里，欧文和卡罗琳养育了7个孩子，包

括4个儿子和3个女儿。

除了是勤奋踏实的实干家，欧文也是一个和蔼的父亲。他时刻关心孩子们的成长，常带他们在新拉纳克村附近的小树林散步，培养孩子们热爱生活、坦率和蔼的性情。

“合作社”思想诞生

棉纺厂车间

参观完欧文故居，安娜带腾讯文化作者参观了棉纺厂车间、工人宿舍和村里的商店。只见纺纱机依旧在运转，依旧以水力为动力。安娜介绍，和以往不同的是，过去这里的纺纱机主要以棉花为原料，如今多用羊毛，附近的农夫会带着他们自产的羊毛来这里加工。过去新拉纳克村是机器化生产的重地，如今，这里已成为走“私人定制”路线的工作坊。

接管棉纺厂后，欧文将工人每天的工作时间从13小时缩短到10小时。在管理上，欧文不提倡赏罚制，而是采用无声的督促。安娜介绍，当时工人的名字都被写在一块公告板上，旁边各挂着一块2英寸长的木板，木板的四面呈现黑、蓝、黄、白四色。不同的颜色代表工人前两个月的表现，黑色代表“不好”，蓝色代表“一般”，黄色是“好”，白色是“非常好”。公告板就放在工厂显眼的位置，根据木板正面的颜色，大家就能了解彼此的工作表现。

当年工人的居住条件并不令人艳羡。安娜介绍，当年有约

2500人在新拉纳克村居住，成百上千名工人住在一幢宿舍楼里，室内黑暗简陋，往往一大家人挤住一个房间，没有地方放床，就将一张床“藏”在另一张床的下面。在大多数房间，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一个小板凳，就是所有的家具。但是室内很整洁，通风也好。安娜解释，欧文特别要求工人保持居住环境的洁净，以减少疾病的传播。他还专门派人来检查，看宿舍内是否有臭虫。工人宿舍一层设有公共洗衣室，人们轮流在这里洗衣服。洗衣室内搁着一个漏斗状的器具，令人大惑不解。安娜介绍，这是当时的“洗衣机”。

工人宿舍的商店

工人宿舍一层有一个商店，里面陈列着水果、蔬菜、百货和糖果等。安娜介绍，这就是后来风靡世界的“合作社”雏形。欧文进驻新拉纳克村之初，村里有很多小商小贩，卖的产品质量一般，价格却十分昂贵，不少村民因此负债累累。为了提高工人的健康和生活水准，欧文开办了这家商店，出售物美价廉的商品，煤炭、衣服、日用品、蔬菜和肉都可以在这里买到。很快，村民不再入不敷出，商店也有盈利。利润被用来支持村里的学校建设。

1844年，欧文的理念被英国兰开夏郡的工人借鉴，“罗奇代尔公平先锋社”出现在兰开夏郡的罗奇代尔小镇的蛤蟆巷。该社倡导工人以自助、互助的方式共同购买生活必需品，被誉

为世界上第一家合作社。而欧文创办的这个商店，成了合作社思想的起源地。

除此之外，欧文还在新拉纳克村创办了银行和医院，并且建议工人将收入的六分之一放进疾病基金，以便他们及其家属享受免费医疗。

建立世界上第一所幼儿园

在新拉纳克村，有一个叫“安妮·麦克劳德之旅”的项目妙趣横生：游客坐在移动的轨道车上，在黑暗中边欣赏以光影再现的19世纪生活场景，边听以3D影像“浮现”的苏格兰女孩安妮讲述她在新拉纳克村的工作和生活：清晨，村头的铃声响起，大家起床劳作。10岁的安妮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捡拾车间地上的棉花球。她是劳累的，也是快乐的，因为下班后，她可以换上漂亮的衣服，和小伙伴们一起学习，一起唱歌跳舞。

新拉纳克村整体方位介绍

安娜介绍，当时新拉纳克村的工人通常是失去土地的农民、破产手工业者、流浪汉、乞丐和孤儿。像安妮这样的童工，在这里很普遍。当时村里的两千五百多位工人中，有近四百位年幼的学徒工，他们大都来自格拉斯哥和爱丁堡的孤儿院，工厂为他们提供免费吃住、两套服装和免费教育。

有意思的是，在新拉纳克村一个展厅的入口，工作的也是“童

工”。因为考试临近，15岁的玛丽琳边看门，边复习功课。

英国目前的法律规定：除了影视娱乐从业者，只要年满13岁，孩子们就可以从事兼职。两个世纪前，欧文反对雇用9岁以下的童工，但是他主张，孩子们可以边工作边接受教育。这大概也和他本人的经历有关。当学徒工时，欧文雇主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书，不忙的时候，欧文一定在读书。

欧文认为，环境影响人的性格。他写道：“人们的外表、行为举止、精神都有区别，这是在不同地域出生的缘故？是因为继承了自然的天性？是由出生的土壤决定？都不是，完全是、仅仅是因为他们所接受的不同的教育。”欧文建议儿童从小就应该接受德、智、体、美、劳等方面的教育，他认为，如果人在幼小时就懂得仁爱、宽大的原则，秉持公平、正义，长期坚持，就会养成公正、坦率、诚恳和仁慈的品行和习惯。因此，欧文为村里年幼的孩子开办了幼儿园，这是英国第一所幼儿园，也是全世界第一所幼儿园。

欧文要求，只要小孩子能够走路，就可以把他们送到幼儿园来。孩子们在这里学习历史、地理、自然，唱歌跳舞。事无巨细，欧文都要亲自过问，他挑选老师的标准是－－未必多么有智慧，但是一定要和蔼、有耐心、爱孩子，不骂人。

除了幼儿园，欧文也为大一些的孩子创办了学校，10岁以下完全免费，10岁以上也只收取很少的学费。欧文认为孩子应边玩边学，而10岁以下的孩子不适合通过读书来学习，应

该用视觉教具来教。因此，当时的教室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道具和拼图。如今的教室依旧保持原来的特色，黑板前方是彩色的算盘，角落里搁着巨大的地球仪。

画于1818年的新拉纳克村

这里已经成为英国小学生们学习、活动的乐园。他们穿上乔治时代的衣服，在这里听老师讲课、过家家、滚铁圈。安娜告诉腾讯文化作者，这些来上课的学生大都9、10岁，因为英国小学里有一门课程是《英国工业史》，老师们就把课堂搬到这里了。令安娜匪夷所思的是，孩子们很喜欢这里，纷纷表示想要回到以前的时光。安娜感慨：“可是那时候，学校很严格，真难以想象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欧文把他创办的这些学校称为“性格形成学院”（The Institute for the Formation of Character）。很快，学院就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考察团，考察者经常和孩子们一起做早操，一起上课。

1816年新年，欧文又创办了针对工人的夜校，工人们在这里学习文化知识，参加音乐会和舞会。欧文认为，在这里，人们可以“从懒惰、肮脏、嗜酒、愚蠢和不道德，变成勤勉、不饮酒、积极、清洁和有道德”。

去美国创建乌托邦村

1800年到1825年，欧文在新拉纳克村度过了25年。这25年是欧文人生中最成功的一个时期，他把新拉纳克村改造成了理想中的社会主义小镇。然而，欧文没有能力说服英国其他雇主缩短工人的劳动时间，拒绝雇用童工，改善工人的工作环境。相反，特立独行导致他在本地越来越不受欢迎。1825年，欧文卖掉新拉纳克村，希望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实现自己的理想。

欧文设想的新和谐公社

欧文故居的地下一层，陈列着欧文在美国创建“新和谐公社”、继续呼吁社会改革的图文资料。1825年，欧文和几个儿子来到美国，在印第安纳州南部的沃巴什河岸边，购买了3万英亩土地，并投资4万英镑，创建他理想中的乌托邦社区。之所以选择美国，欧文表示：同英国相比，美国少些保守，是一个“新的世界”。他的同行者还包括苏格兰地质学家威廉·麦克卢尔，后者同样钟情于社会和教育改革，希望在新和谐公社建立一所农业学院。同一时期，在欧文的资助下，欧文的追随者亚伯拉罕·库姆在格拉斯哥附近的欧宾森创建了另外一个乌托邦社区。

然而，没坚持几年，两个社区都以失败告终，欧文陷入资金危机，但他并不气馁。1828年，欧文回到伦敦，投入帮助英国工人维权、改革的运动。

欧文的乌托邦理想虽然没能够在美国实现，但是新和谐公社的影响深远。这里诞生了很多美国的“第一”：第一所幼儿园、第一家商贸学校、第一次免费教育制度的尝试、第一家免费图书馆、第一家市民戏剧俱乐部、第一家有组织的妇女俱乐部……同新拉纳克村一样，经过保护和修复，美国的新和谐社公社也成为了游客络绎不绝的景点。

如今的新和谐公社

1832年，欧文的妻子去世，此时的欧文不再是富有的企业家，而已经是老幼皆知的工人运动领袖。1833年，欧文参与创建了英国大联合工会。1834年，英国的六名农业工人，因在多塞特郡的托尔普德尔村组建劳工工会而遭到恐怖压制（即“托尔普德尔殉难者”事件），欧文领导示威游行，反对将他们逮捕判刑。

在欧文故居的展厅，一位美国人告诉腾讯文化作者，他曾经参观过新和谐公社。他感慨，欧文的很多想法都很好，可惜没有实现。

欧文为何失败？

来新拉纳克村的游客经常不约而同地问安娜同一个问题：为何欧文的乌托邦理想会失败？安娜表示自己也说不好，大概因为欧文不能说服主流社会认可他。安娜更希望游客通过新

拉纳克村，了解英国的工业革命。

新拉纳克村村舍和厂房

欧文在早期作品《新社会观》中，指出自己的改革是“平实、简单、实际的方案，对任何个人、社会的任何部分都不会产生威胁”，并且他改革的目的是让穷人独立，可以自给自足。尽管当时欧文赢得了反现代派的支持，但是很显然，他的想法和实践并非是要维持现状，而是要和激进的民主主义传统有更多的共性。而当欧文想把新拉纳克村的经验推广到更多区域时，他没有获得政府和私人的支持。

甚至工人领袖也怀疑欧文的动机，毕竟欧文自己也是企业主。此外，新拉纳克村的工业运转依靠的是水力，而不是蒸汽，因为工业革命的飞速进展，这一产业模式很快就落后了。

严格意义上而言，新拉纳克村实践也并非真正意义的“社会主义试验”——欧文和他的合作伙伴拥有新拉纳克村，并决定如何运营，工人基本没有参与管理和决策的权利。因此，新拉纳克村模式不能推广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模式的失败，只意味着欧文家长式人道主义的失败。

欧文将新拉纳克村出售后，工人的美好生活也结束了：工资被削减，待遇恢复到以前，新拉纳克村成为普通的生产基地。继续运营180年后，1968年，这里的棉纺厂被关闭，锈迹

斑斑的机器被卖给废钢厂，因建筑老化，整个村子差点被夷

为平地。只是在苏格兰政府和相关保护组织的呼吁和干涉下，这里才被保留下来。

如今的新拉纳克村远景

现在，这里的棉纺车间、工人宿舍、学校和商店都恢复了原貌。20套村舍被卖给了私人（其中一套被改造成3星的青年旅馆），另外45套则由新拉纳克村保护信托基金会对外出租。欧文的乌托邦世界，重新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