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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好

妈妈,你好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喧嚣的城市沉寂了下来。如水的初夏月色,轻轻地抚慰着被嘈杂人群伤害的市街。县级湘东市西城区翠园小区二栋301套间里,靠左的那间住房还露出明亮的灯光。那是市文体局群众文化办公室主任夏苇的书房,照例不到半夜十二点,这间房的灯光是不会熄灭的。夏苇是湘东市文化界有名的“夜猫子”,她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从事自己心爱的写作。

此刻,夏苇身穿一袭白色的休闲裙,坐在电脑前撰写自己第一本小说集《灵魂的救赎》的后记。她灵巧的十指象十只小鸟在键盘上翻飞,于是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以下的文字:“……于文字的情结,始于寂寞的童年。母亲早逝,日子便多了无所依伴的悲凉。稍大一点,很多时候,白天大多是上山砍柴,或在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也不爱串门。老家山冲的夜晚总是很寂静,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捧着一本旧旧的小说,似懂非懂地读,竟然也沉醉。看过一本便四处搜寻下一本。渐渐地,文字在我眼里越来越美丽,张扬着一种温婉与怜惜的魅力,给我以慰藉更给我以奢望。我终是明白,此生有文字为伴,任何孤寂与曲折我都能扛起,只是什么时候我若能写出自己的文字,那该多好!”

记忆之舟,乘着市郊济川河的流水,溯源而上,停留在四十二年前她出生的那个名叫芦花冲的小山村……

(一)

夏苇呱呱坠地的时候,正值芦苇长穗的初秋。接生婆把她从产房里抱出来,对她父亲说:“老夏,一个饽饽碗。”饽饽是当地方言对鸡蛋的俗称。旧俗女儿出嫁后,娘家有人来,总是要煮一碗鸡蛋款待的。于是,乡下人便管生女儿叫“得了一个饽饽碗”。老夏头前已有了两个儿子,正盼着有一个“饽饽碗”呢,所以女儿的出世令他很高兴。他随手在屋前折了一枝芦苇说:“我的小女儿就叫苇儿吧,大名也和她两个哥哥夏松、夏竹一样,取单名,就叫夏苇”。

她妈妈来不及为女儿的出世高兴,产后三天便被担架抬到了镇医院。她出现了产后泼血的症状,三个月后才九死一生出院回家。然而,妈妈终究没有逃脱盛年夭折的命运。三年后,妈妈死于贫血病,刚好活了36岁。严格地说,妈妈是累死的。妈妈从19岁嫁到夏家,一进门就被干不完的家务活缠住了。一日三餐,

洗衣浆衫,作菜砍柴,喂猪喂鸡,还要挤时间出集体工。上有年迈的公公和瘫痪的婆婆,照顾二老就叫妈妈连睡觉的功夫都搭上了。在夏家生活的十七年里,妈妈没有伸过一天腰,没有吃过一顿好饭。贫穷和劳累,像两座大山,过早地压垮了妈妈的脊柱。

夏苇并不能回忆起她妈妈临死时还抱着她不放的情景,她才三岁,太小了。妈妈死后,爸爸总是用忧伤的目光看着她,总是喃喃地说:“苇儿呀,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呢?”这时候夏苇已渐渐长大,但仍不明白爸爸发问的意思。变男变女,在娘肚里就决定了,她怎么能为自己的性别负责呢?况且,生为一个女孩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它。

笨手笨脚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妈,结果一样都当不好。夏苇的童年不像双亲健全的儿女那样顺畅,那是必然的。她老是穿两个哥哥旧衣服改小的“新衣”,老是看着别人家的女儿躺在妈妈怀里撒娇而发呆。四岁时,她就踩着鸭婆小凳在锅灶旁下米煮饭。五岁时,她已学会在大脚盆里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后来发蒙,上小学。放学回家,她便去砍柴。起先在附近的浅山里砍引火用的茅柴,后来上高小了,她到离家七、八里的深山去砍硬柴。一次,她贪多,砍了一担超过自己体重的栗树柴。半路上,她“熬糖”了。乡下人管体力透支,挑不动担子叫“熬糖”。首先一肩能挑十几二十米,后来走几步便要歇肩。走走停停,眼看着红日落山,夜色四合,两旁的丛林里传来一声声野兽的吼叫。她急得要哭出声来,然而又舍不得丢下柴禾,只得咬着牙,一步一步朝前捱。幸而爸爸打着火把来接她了。爸接过柴担,一手牵着女儿。女儿接过火把,照着父亲前面的路。跳动的火光中,父亲对女儿说:“苇儿呀,今后不许这样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说完这句感伤的话后,爸还是补了一句老调子:“苇儿呀,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呢?”作为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夏苇已经能够听懂大人们的很多话语。她认为爸这样说,是因为中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流毒。她想这样反驳:“女孩怎么样?就算女孩比男孩低一等,难道是我自己选择做女孩的吗?”然而她忍住了。她是一个没娘的孩子,早已学会了沉默和顺从。

从这以后,爸再也不让她上山砍柴了。爸说:“苇儿,放学回家你尽量少做事,多看书吧,看书才有出息。”于是,她便有了更多的时间看书,什么书她都看,只要能借到的书,都是她手不释卷的宝贝。爸有时也从收废品的人手中,拣一些破烂的旧书出来,带回家给女儿看。从高小到初中的五年间,她读了一肚子

的杂书,四大名著都看过了,还有鲁迅、丁玲的小说。连《聊斋》那样鬼魅狐妖的书,她也敢在深更半夜,就着昏黄的灯火看得入神。窗外就是阴森森的山沟和卜卜响的泉水。有时候窗户一响,她就出门去看,一心想有一位狐狸精变成的美女出现在她跟前。左邻右舍知道了,都说:“这丫头疯了。看她人柔柔弱弱的,想不到胆子还真大!”

第一次接触外国文学,是上初三的时候。那年寒假,镇上一个在县城上高中的学生,从学校里带回了一本英国女作家勃朗特的《简爱》。她排了几天的队,好不容易才借回了家。捧着这本上个世纪的女性小说,她看得入迷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中国的简爱小姐。真是太像了,同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同是自幼丧母,同是狂热地爱好文字阅读和写作。不同的是,简爱走向了社会,有了一连串打工的遭遇,也有了自己的爱情,而她还在学校里念书,社会对于她还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但终有一天她也会走向社会的,她决心如同简爱一样,去面对自己的事业和爱情。她甚至幻想有朝一日,她也会遇到自己的罗彻斯特先生。那时候,她也会同简爱一样,为了平等的爱情,哪怕他是个瞎子,也会与他牵手渡过一生。就这样,简爱那种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品格,溶入了她的血液,渗入了她的骨髓。她觉得自己连外貌也和简爱一样,身材矮小,像貌平平,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的学识和自尊。这种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性格,不能不对她未来的人生产生巨大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

寒假结束了,她恋恋不舍地把阅读了七、八遍的小说还回去。书中破损的地方,她都一页页仔细地修补好。后来,她从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一共购买了七、八种不同版本的《简爱》。她觉得,只有这本书才是她人生中的《圣经》。

初中毕业,举行全县中考,她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立一中的高中部。她清楚地记得父亲送她上学的情景。

九月一日,全县学校统一的开学日期。那一天天还没亮,父女俩就早早地起床了。镇上汽车站,每天上午八点发一趟车到县城。而芦花冲到镇街有十几里路,镇上到县城有80里地,车是误不起的。爸帮她挑着被盖衣物,她提着一网络的书,两人上路了。路上静悄悄的,一个早行人都没有。微暗的天色下,连几步外的路都看不太清。一路上,爸抽着烟叶子卷成的喇叭筒,不说话,偶而咳嗽几声。她有点忐忑不安,毕竟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远离家乡。爸抽完两支喇叭筒后,才打破了沉默。爸说:“苇儿呀,爸一直唠叨,问你为什么不是男孩。你以为爸

是重男轻女吗?不是的,绝对不是的。爸是怕你重复你妈的命运。要是你不能好生读书,一直读到找一门稳定的工作,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你的前途和你妈有什么两样?做一个乡里婆娘,生孩子,忙家务,侍候公婆丈夫,最后累死。苇儿呀,爸不希望你走你妈妈的老路。你虽是个女孩子,可爸希望你象男孩子一样发愤努力!”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代替。这时她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并为自己以前对父亲的误解而深深内疚。

到了车站,爸忙着替她把行李装上客车顶端的行李架。忙乎一阵之后,开车的时间也就到了。临开车的前一分钟,爸还挤上客车,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拾元钞票,硬塞给女儿。他对女儿说:“苇儿呀,城里的女学生都时兴穿裙子。你也将就着买一条吧,莫显得乡下人太寒碜了。”她知道这是父亲买化肥用的钱,可来不及推脱,父亲便下车了。

客车开动了,父亲站在车外对女儿不停地挥手。她从车窗里探出头,看见灰白头发,佝偻腰背的父亲站在灰尘里,不觉鼻子一酸,喉头哽咽。她觉得自己虽然缺乏母爱,但并不缺乏父爱,这是不幸中之大幸。父爱也许是严厉的,却也是深沉的;父爱也许是粗疏的,却也是诚挚的。

进入高中,开始了新的生活。父亲给她的十元钱,她并没有买裙子,而是买了两本书,一本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复活》,一本是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这都是她深深喜爱的书,受用一生的书。正当她慢慢忘却家乡和父亲,全身心投入新课程学习之时,一堂语文课再次把她拉回到家乡和父亲的怀抱。那是语文第十课,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语文老师刚把课文读完,她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她赶忙把头伏在课桌上,以掩饰自己的失态。用肚子疼为借口,她任由自己无声的哭得一塌胡涂,直到下课也没有抬起头来。当然,这是她想起了父亲送她上学时的背影而触发的感动,然而又不仅仅于此。具体的导火线应该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幕。她只是在写给家里的信中顺便提及,很想有一台收录机作学习英语用,她看见城里很多同学都有,很是羡慕。想不到父亲接信后,立即把家里正在长膘的肥猪杀了,亲自把卖肉的120元钱送到县城来。当时正是课间操下操的时候,父亲在操场里找到她。当她接过钱的当儿,几个城里的同学围过来,问她,这是你什么人。身着旧衣破衫的父亲连忙抢着说:“我是夏苇的邻居,顺便代她父亲送钱来。”说完,头也不回匆匆地离开了。当时,她怔怔地望着父亲的

背影远去、消失,直到上课钟声响起。

《背影》这一课,语文老师精彩的课文分析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伏在课桌上不停地骂自己:夏苇呀夏苇,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可耻、可卑、可鄙!父亲为的是怕女儿在同学面前丢面子而说谎,固然是出于一片深沉的父爱,可作为一个女儿,为什么不能当场更正,难道有这么一个贫穷的父亲真的辱没了自己吗?简爱小姐从不掩饰自己的贫穷,时刻保持着自尊,以简爱为人生楷模的自己,对此作何解释?

从这堂课后,她真正地成熟了。语文老师布置全班同学都写一篇类似《背影》的歌颂父爱的作文。她原原本本把父亲送钱的事写进了文章,标题仍是用的“背影”。作文讲评课上,语文老师把她的作文列为第一名。老师动情地说:“同学们,我无法不把夏苇的作文评为满分,因为它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看后流泪了。我也曾经是一个农村来的苦孩子,我与夏苇有过相同的命运。同学们,让我们为夏苇有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父亲,也为夏苇完成了一次心灵的飞跃而鼓掌吧!”

在全班同学热烈的掌声中,她应老师之邀讲了一下作文的感想,不过只有一句话:“同学们,这篇文章不是用笔和墨写的普通作业,而是用我的泪水和心血写的灵魂忏悔书!”

三年高中生活过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师大。又是三年学习生活,她终于走向了社会。她本来可以分到大中城市去工作的,可是却毅然决然地要求分回了湘东市,在自己的母校担任了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她这样做,正是为了就近照顾父亲的生活。

第一个月的工资领到手,她一分不动交到父亲的手上。父亲高兴得象小孩子一样,满脸天真灿烂的笑容。父亲把她带到母亲的坟前,点上三炷香,大声说道:“苇儿她妈,我们的女儿有出息了,能挣钱养家了,你在九泉下可以含笑安息了!”

父亲激动得不能自持,走下坟山的时候,腿哆嗦着,根本迈不开步。她吃力地搀扶着父亲,一步一步挪下山来。这一刻,她明显地感觉到父亲衰老了,再也不能让他在老家干农活了。

她把父亲接到县城,专门租了一间房子给他住。她让父亲第一次穿上了皮鞋,穿上了各种名牌服装,吃上了城里能找到的佳肴美味,还有城里药店能买到的名贵补药。

可是父亲不能消受这种悠闲的生活,老嚷着惦记老家,要回去,回去。两个

月后,她只得把父亲送回了家乡。从此,每个周末,她都搭车还乡,和父亲呆上一、两天。她向银行贷了一笔款,给家里盖了新房,给两个哥哥娶了亲,成了家。

三年后,贷款还清,她有余力了,准备带父亲去全国各地旅游,让他开开眼界。然而,这一切都来不及了,在父亲突然去世的那一天,所有女儿报答父恩的计划都落空了。

父亲是患肝癌去世的。查出来的时候,已是晚期,弄得她手足无措。父亲去世的那天夜里,嘴里还在念叨着苇儿,希望最后见到女儿一面,然而女儿正在百里外的县城上班,不能及时回家奔丧。

她匆匆赶回家,听说了父亲为见她一面,久久不肯咽气的情景,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痛哭,泪水浸湿了父亲盖的被子。她那撕心裂肺的嚎啕,震撼了整个芦花冲。乡亲们都说:“这孩子伤心过度,再不节哀,只怕会随她父亲而去!”

装殓的时候,她不顾男女之别的大防,坚持要亲手替父亲揩抹遗体、穿着寿衣,任谁也劝不走她。看着父亲焦干、蜡黄的身躯,她伤心地想:这就是我生命的源泉之一,如今它干枯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了,真是天地间最大的遗憾!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抽抽答答哭出声来。

父亲和母亲并排合葬在一起,她亲自监工督造,为父母亲建造了一座水泥打底、瓷砖贴面的合葬墓。墓成,焚香祭奠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古籍《孝经》上的一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话透露出一种多么深沉的凄凉,刻骨铭心的凄凉,人生最大的凄凉!

正是在这种刻骨的凄凉之中,她彻底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而迈入了成人的时代。

(二)

仍是深夜十一点多钟,夏苇坐在电脑前,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着自己第一本小说集的后记。电脑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第二段:“……待终于提笔用文字抒写自己的情怀时,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其时我在刚升为县级市的湘东市立一中教书,孤身带着年幼的儿子,借住在同事空荡荡的套房里。失败的婚姻令我措手不及,文字却如儿时喝过的中药汤,缓缓地抚慰着我伤痛的灵魂。无数寂静的夜晚,我任自己的忧伤在文字里游走,又蝶化为自己的文字。任凭潮起潮落,文字依然波澜不惊,令我感动至落泪。于是,文字、书里的文字,自己的文字,让我坚韧

让我思索,让我渐渐超越尘世的悲欢离合,让我渐渐淡定与从容。在时间的铺陈里,便有了大堆大堆自己的文字,有了散文集《舞蹈家的红石头》,有了散文特写集《民歌浸润下的湘东》……”

其实,夏苇的婚姻并不是一开始就失败的,它毕竟有三年的成功,那三年内甚至是幸福且甜蜜的。尤其是婚姻之前的爱情,堪称是浪漫而且温馨的。

时间之流倒溯十八年,正是湘东县升级为湘东市的年份。那一年是难忘的1992,她因令人注目的文学创作成就而成为湘东文坛上的一颗希望之星,于是顺理成章的被借调到新组建的《湘东日报》社,成为一名出色的报纸副刊编辑。也就是在此时,她遇见了她一生唯一的爱人兼克星章昆。

章昆是清华大学工程建筑系的硕士生,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这个身高一米七五,一表人才的英俊小生,年方28岁,已是有着八年党龄的老党员。作为党的后备干部、中国政坛上的明日之星,他被分派到湘东市来挂职锻炼。他的第一个职务是湘东日报社的社长兼总编。初来乍到的全国首家学府的高才生章昆,很看不起边远小城湘东的人才素质。他上任伊始,便给全体报社同仁出了一道常识检测题。题目是这样的,请问“位卑未敢忘忧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劝天公重抖搂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分别是哪四位诗人的诗句?

答卷交上来了,他边看边摇头。答对一、两个的少而又少,全答错或交白卷的多而又多。突然,他眼睛一亮,原来有一张答卷全对,而且连诗人的朝代也答出来了。答案是这样的:四句诗分别是南宋诗人陆游、清初诗人赵翼、晚清诗人龚自珍、林则徐的作品。他瞟了一眼答卷上的署名夏苇,便吩咐办公室主任把夏苇叫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穿着一身西装套裙、身高一米五七、貌不起眼的姑娘夏苇,并没有让章昆眼前一亮。倒是她的温文尔雅的气质、从容不迫的谈吐令章昆吃惊了,没想到在这边远小城竟有如此高素质的知识女性。细问之下,才知道夏苇毕业于北师大,也是一位首都著名学府的高才生。于是章昆便对她刮目相看,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立即宣布提拔夏苇同志为社长助理,可想不到竟被她礼貌地谢绝了。更想不到的是,他用英语问了一句:“这是为什么?”而她也用英语回答道:“因为办报并不是我的志向,我追求的是散文和小说的创作。”

之后他们干脆用英语对话。渐渐地,章昆发现,他自己引以为傲的英语水平,

竟然远远不及夏苇。几个回合下来,他甘拜下风,只得同意了她的请求。他从此记住了她,不仅记住了她的学识,也记住了她不起眼然而也还耐看的外貌。

终于,有一天,夏苇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张手抄诗稿。诗只有八行:“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我的心狂喜地跳跃/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神性,有了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她认出了这是章昆的字迹,诗抄自俄罗斯著名诗人普希金的《致凯恩》。

几天后,章昆的办公桌上也出现了一张手抄诗稿。同样是八行诗:“我曾爱过你:也许,我心中/爱情还没有完全消退/就让它不再扰乱您吧/我丝毫不想使您伤悲/我曾爱过你,默默而无望/我的心备受羞怯、忌妒的折磨、我爱得那样真诚,那样温柔/愿别人爱你也是那样火热。”

章昆认出那是夏苇的笔迹,诗同样是抄自普希金。他们就这样凭籍着一百多前的普希金而相爱了。三个月后,二十八岁的新郎章昆和二十四岁的新娘夏苇,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同年底,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儿子章夏。儿子的名字取自父母的姓氏,寓意非常清楚。

儿子的降生,令夏苇喜不自禁,初为人母的喜悦象一篇美丽的散文,写在了她洁白如玉的少妇脸上。当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投来欣羡的目光。小城的人们公认,这一对政坛新星与文坛新星的结合,堪称珠联璧合,是小城历史上空前的一对夫妇。

这之后,章昆调到附近的乡当党委书记,调到新城开发区当主任,回家的次数渐渐减少。夏苇也明确地感受到爱情在降温,不过她认为这是自然的,居家过日子,哪能如恋爱时那样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何况她有了儿子,她的爱情大部分转移到儿子身上了,化成了汨汨细流的母爱。

然而,就在她习惯于贤妻良母和能干编辑双重身份,习惯于温馨甜蜜的小家庭生活的时候,这一切都戛然而止,突然划上了句号。突如其来的打击发生在儿子满三岁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儿子三岁零十天的时候。那一天是星期六,儿子正睡午睡,小小摇床上儿子露出梦中甜甜的笑靥。章昆闯进家里,后面紧跟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夏苇一眼就认出,她叫苏玲,省旅游职业学校的毕业生,曾当选过省旅游小姐的亚军,号称湘东第一美人。她有着一米六八魔鬼式的修长身材,一双吸引眼球的美腿,一张令男人着迷的明星脸,一双顾盼生情的双眼皮大眼睛,

还有一笑便深显的两只酒涡。据说她每天要收到上百条求爱的短信,有几个男人曾为她争斗动刀子。她在章昆当主任的新城开发区任公关组长,同时也是新城的形象代言人。

她连忙起身,要为初到的稀客泡茶。却不料苏玲二话不说,直挺挺地就跪在了她跟前。她连忙求救似地看着章昆,问道:“这是干什么?”苏玲用哀求的声调说道:“夏姐,求您饶恕我,我犯了错误,……我怀了他的孩子,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求求您成全我们吧!”章昆也在一旁插话说:“苇,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和儿子。我现在只能恳求你高抬贵手,放我和苏玲一条生路……”。

即使是天崩地裂,山倾海啸,也没有此刻夏苇受到的震撼来得凶猛。她一时语塞,脑海里一片空白。良久,她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冷静后的思维,使她马上悟出这是一出导演已久的闹剧。当然,导演只能是章昆,这个清华的高材生。作为丈夫,他深知妻子夏苇的弱点,天性善良且又保持内心的高傲和自尊。这出戏是针对她的弱点演出的,深员苏玲的演技十分高超,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派待宰的羔羊形象,令夏苇想发怒也无从下手。

夏苇想了想,厌恶加鄙视地向苏玲挥挥手说:“你出去吧,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和章昆之间的恩怨,放心吧,总会有一个了断的!”

苏玲千恩万谢地出去了,留下两个当事人去了断。而了断很快就有了结果。当夏苇从章昆的话语中得知婚姻已不可挽回时,率先提出了离婚。章昆想不到夏苇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禁喜出望外。他最怕的是夏苇不肯离婚,到处去诉苦,甚至找上级去闹去吵,那样一来,他的官运就靠不住了,走到了头。他马上宽宏大度地提出,离婚后,他本人净身出户,房子和家具都留给夏苇。夏苇说:“你以为我住在这伤心的屋子里,能够不断肠吗?我只要儿子,其余一概不要!”章昆关切地问:“那你们住哪儿?”夏苇顶了他一句道:“这个不要你操心。我相信天下之大,总有一个角落供我们母子落脚谋生!”

接下来,谈到了儿子的赡养费,章昆高姿态说:“夏苇,你出个数目吧,要多少我给多少!”她生气了,拍了桌子,说:“你以为我会漫天要价吗?你看错了人,夏苇既生得起儿子,就养得起儿子。即算是母子俩要饭,也不会上你的门!”章昆用讨饶的语气说:“夏苇,你这样说就令我无地自容了。毕竟,我还是章夏的父亲,父子关系不会随婚姻一刀两断。”夏苇说:“那你就凭良心给吧!”

末了,还谈到家产分割的事。章昆说:“你既不愿住老房子,那我就把它卖了,再买一套新的给你们母子吧。”夏苇说:“卖了,我也只要属于我的一半,多一分钱我也不收!”

后来,章昆把夫妇俩共同购置的房子卖了,除开交还贷款,还剩八万块钱。他就用这八万在西城区翠园小区买了一套两居屋的房子,供她母子二人住下。不过,夏苇只肯收四万块,多余的四万块,她用了四年工夫,每年还一万元,分四次还给了章昆。章昆死活不肯收,而夏苇把钱丢下便走。章昆追着说:“夏苇,你就这样恨我吗?你这是用钱打我的耳光呀!”她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这不是恨,这是我爸生前常教导我的:人穷志不穷!”

平静地分手后,她带着儿子,回到市一中重执教鞭。母子俩暂时借住在学校一位同事的套间里,直到半年后才搬入新居。

这之后,31岁的政治新星章昆与21岁的公关明星苏玲闪电式地结婚了。第二次握手的章昆自从有了漂亮的新夫人后,官运亨通,节节高升。第一年,他升为市委宣传部长;第三年,他再升为市委常委兼副市长;第五年他便升任湘东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成了湘东名副其实的第三把手。的确,手挽着天姿国色的夫人行走在官场,章昆可谓是春风得意,仕途一路顺风,想不升官都难。特别是苏玲认丁副省长做干爹之后,他未来的官职定格在省部一级是铁板钉钉的事。某一次欢迎宴会上,丁老爷子在听苏玲几声娇滴滴的“干爹”叫唤之后,兴奋地表态说:“小章人才难得,是我们党宝贵的后备力量。在基层再历练几年,我保证省委办公厅主任或者省工业厅长的位子由他挑!”

章昆很得意,他认为自己的选择太对了,这是夏苇不能带给他的。毕竟,容貌的姣好是人所共见,人见人爱的,而学识的丰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放在官场上起不了多大作用。

离婚的夏苇,除了心绪不平静,事业上还算波澜不惊。不久后,她从学校正式调入文化局当群众文化干事,有了更多的时间从事写作,小说、散文不断地见诸报刊。这期间,她和文化馆胡馆长的夫人、市花鼓剧团赖英连团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赖大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对夏苇说:“小夏,你别看章昆这小子,娶了妖精似的苏玲,好象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看他们风光不了多久,迟早要栽跟头的!”夏苇说:“大姐,何以见得?”赖大姐摇摇头说:“你看苏玲那付贵夫人的作派,章昆那点工资连她的服装费都不够。苏玲会逼着章昆去做贪官的,

不信咱们走着瞧!”夏苇说:“大姐,你说男人为什么都爱漂亮女人?”赖大姐回答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本是人之常情。只是男人往往有一种劣根性,只注重外表美而不注重内心美。我看,苏玲和你比起来,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夏苇说:“大姐,你坏,你取笑我。我只是个丑小鸭,苏玲才是白天鹅”。赖大姐正色道:“不是开玩笑。我要是个男人,有一千个苏玲在身边,我也只选你夏苇一个!”夏苇笑着说:“可惜你不是个男人!”赖大姐也笑着说:“但愿下辈子我托生为男人。不过,也不要紧,因为我在舞台上专演男人!”说罢,她做了一个施礼的舞台动作,用戏腔哼唱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她那滑稽的动作逗得夏苇格格直笑,笑得倒在床上打滚。

笑够了,赖大姐对夏苇说:“看见你笑得这样开心,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是要给你提条意见。”夏苇说:“什么意见?”赖大姐说:“小夏,你太女性化了。”夏苇不解地说:“这就奇怪了,女人不女性化,难道还男性化?”赖大姐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带儿子,太女性化了。用带女儿的方法带儿子,将来儿子长大了,男不男,女不女的,麻烦可就大了去!”

夏苇想想也是,自己带章夏,总是让他穿得齐齐整整,生怕他沾一点泥污。稍微有危险的地方,决不让他去,连从门槛跳到地上,几寸高的落差,也生怕他跌倒拐了腿,总是吓阻他。连买玩具,也是布娃娃、积木、小汽车居多,电动枪不买,花炮、小火箭更是不让沾边。只差没给儿子穿花裙子,否则跟带女儿没多大差别。

赖大姐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失时机地说:“按照生理学,婴儿出世后,体内就开始正常分泌性激素。男孩有雄性激素,女孩有雌性激素,我们只能顺其自然,不能压抑孩子的天性。我以前带我的冬冬,也是你这个办法,后来看了几本儿童心理学,才把它改过来。”

夏苇说:“大姐,你是对的。前不久我看了一本教育杂志,有篇文章提到男孩女性化已成为了社会问题。遇到一点挫折,总是出现男孩子哭泣,女孩子反过来安慰男孩子的怪现象。看来,文章中说这样下去,中国将缺乏男子汉,决不是杞人忧天。我带儿子的办法必须改正,从现在起就改!”

第二天恰逢下雨,院子里积水很深。章夏很想去用脚溅溅水,可是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又畏畏缩缩的不敢伸腿。夏苇见了,便一改常态,笑着鼓励道:“儿子,只管去玩玩水,妈妈跟你一起去!”说着,便拉起儿子的小手,把他带到院

子里,母子俩一起溅水嬉闹。赖大姐见了,也带着她的冬冬加入进来。两个母亲和两个儿子,互相溅水取乐,直到弄得全身湿透。看见儿子玩得那么开心,两片面颊红朴朴的,夏苇感到从来未有的舒心。

这以后,儿子的玩具多了男孩特色,不仅有电子枪及花炮火箭,还有两轮小滑板。儿子踩滑板最积极,在门前人行道上一路来一路去,有时还穿行在自行车和摩托车之中,灵巧自如,有惊无险,偶而跌倒,也是立即爬起来,重新开始,从不哭喊。

后来,她打听到市私立的时代幼儿园有两个男保育员,便不辞路远和费用高,坚决把儿子从机关幼儿园转到那里去。看着儿子身上日益增长的男子汉气息,夏苇觉得自己的变法取得了成功。“看来,儿子一定会做罗彻斯特先生那样的刚强汉子,而不是做我心目中的偶像简爱小姐!”夏苇欣慰地这样想。

然而,另一种危险也逼近了。那就是从儿子上小学开始,苏玲与她之间展开了一场儿子争夺战。

特别注意保养优雅身材的苏玲,长期服用一种瘦身药丸,而这种瘦身药丸含有一种有害的化学成分,对子宫的伤害尤其大。日积月累下来,苏玲的子宫变得缺少弹性,胎儿在里面下坠很厉害,极易流产。苏玲正是在几年内接二连三的流产,被医师诊断为习惯性宫肌乏力,失去了正常分娩的功能。

知道了自己失去了生育能力,苏玲开始把目次瞄向了章夏。其时章夏正上小学三年级,已经长成一个身高一米五的小帅哥。他长得很象父亲,长大后定是一个英俊后生,而且在身高方面肯定会超过父亲。把章夏争取到自己身边来,只要待他好,完全可以建立正常的母子关系。后妈也是妈,这有什么不好?于是她向夏苇展开展开了一场儿子争夺战。如同当年与夏苇争夺丈夫轻易得手一样,她对自己夺子的胜算充满信心。

按照离婚协议,夏苇应当让儿子每个周六到父亲家里过一天,以免生疏了父子关系,当然这也是法律上规定的权利。夏苇以往是严格按协议办事的,事情也一直顺畅,没有节外生枝。然而当她发现儿子从父亲家归来,总是上下焕然一新,一套套的新服装,每套都价值数千元。而且儿子回家来,总是抱怨家里太寒酸太狭小,一点也不像苏妈妈家那样的独幢别墅豪华气派。家里的伙食也是狗食猫食,不象苏妈妈家那样有好吃的山珍海味。听到儿子的抱怨,而且儿子管苏玲从“苏姨”改叫“苏妈妈”,夏苇的气不打一处来。耐心劝说无效,她忍不住打了儿子

一巴掌。想不到儿子竟哭着离家,跑到苏玲家过夜去了。她感觉到事态的严重,连夜敲开苏玲的家门,硬把儿子从床上拽下来,生拉硬扯带他回家。出门时,还把苏玲的一只金鱼缸碰翻了,把地毯打湿了一大片。苏玲生气地说:“夏姐,我也是章夏的后妈,难道我会把他吃了不成,何至于此?你太过份了!”她一反往日文弱的姿态,象一头护犊的母老虎那样吼道:“这事没商量!我生的儿子我作主,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个!”一句话呛得苏玲哭出声来,而她头也不回,扯着儿子扬长而去。

自此后,她宣布,儿子不再登门看望父亲了,改为父亲每个周六到她家来探视儿子。苏玲就不必了,因为她与章夏并无血缘关系,不享有法律赋予的权利。

苏玲还不死心。一次五一长假,她竟擅自把儿子从学校接走,带他到北京去旅游。夏苇闻讯,顾不得一切,丢下手中正在写作的小说,买一张飞机票赶往了北京。她从旅行社打听到苏玲的游踪,在游人如织的长城上,硬把儿子从苏玲手里夺了过来,而且当场破口大骂苏玲是拐骗犯,阴险毒辣,卑鄙无耻!弄得游人都围观过来,把苏玲气得干瞪眼。

这事过后,苏玲万般无奈,只得承认她的夺子之战失败了,不得已从自己的姐姐家过继了一个女孩来做女儿。

可是章昆并不死心,他从幕后跳到台前。他找夏苇谈话,以父亲的身份说:“无论如何,我总是章夏的亲生父亲,他的血管里有我的血液,我有权利要还儿子!”夏苇毫不退让,她的强硬态度使得章昆大为恼火。她说:“说一千道一万,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只不过贡献了一粒精子,有什么权利违反当初协议,要还儿子?”

章昆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以前夫关心前妻的口吻说:“夏苇,你孤身带着儿子生活,多么艰难,我很同情你。再说拖油瓶的女人,再嫁是很困难的。不如把儿子暂时让我带,你好再谈一个对象。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现任市委宣传部唐部长,刚刚死了妻了。唐部长才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仕途看好,你看如何?我有绝对把握当好这个媒人!”

想不到他自认出自好心的一番话,更加惹恼了夏苇。她指着章昆的鼻子骂道:“呸!真后悔我当初瞎了眼,错看了你这个伪君子!你以为我是那种离了男人就过不了的下贱女人吗?告诉你,想把儿子从我身边夺走,除非你一刀杀了我,否则连门都没有!”

章昆见软硬兼施均不能奏效,只得打退堂鼓,放弃了夺子的努力。他深知,如果逼急了,让夏苇把事情闹大,这对他的官声十分不利。他决不想因为争夺儿子监护权这种家事坏了他日益看好的官运。

这以后,每逢双休日,夏苇都把儿子带回到老家芦花冲,让他与两个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一起呆上两天。遇到寒、暑假,更是让儿子长期住在老家,让他充分感受自己曾经有过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说也怪,自从踏入芦花冲,章夏目睹了农村孩子的艰苦生活,他的心跟母亲的心贴近了。他甚至学会了下田插秧、上山砍柴,深深地迷恋上了芦花冲美丽的山野景色。看着儿子的进步,母亲的心别提多欣慰。她甚至到父母的合葬墓前焚香祝告说:“爸,妈,女儿把儿子保住了,没让你们丢脸!”

就这样,这场没有硝烟的夺子之战,以夏苇的全胜而告终。胜利的标志是她发表在省报副刊上的一篇散文,篇名叫《女人,你的名字应该是强者》.

(三)

时针已指向半夜十二点,夏苇仍在键盘上敲打她的小说集后记。第三段文字是这样的:“……我此生最大的一篇作品是儿子,耗费了我写作之外的一切精力,而且不见得成功。好不容易熬过初中和高中,眼看他就要以一名优秀的绘画特长生毕业,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一个致命的打击。高考前夕,他父亲出事了,这令他极不成熟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干扰,以致高考稀里糊涂,可望上一本的平时成绩,一下子掉到三本线上。就在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将要出版之际,儿子的失败令我的笔端,再也涌不出一个漂亮的文字。我的笔此刻是多么地干涩,就象儿时农村里吱嘎作响的手推车……”

记忆之网再次撒开,不过有的记忆经纬,已经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了。

夏苇清楚地记得,上初中的儿子一度迷上了电脑上网。他的网瘾如同毒瘾一样,顽固而持久。夏苇总是穿梭于各个网吧,像一头猎狗一样侦察着儿子的行踪。每次她都象打架一样,逼着儿子离开网吧。读初中的儿子已经相当强壮了,只能连劝带逼,哄着儿子回家做作业。可是回到家里,儿子仍旧魂不守舍,一瞅有空子就跑,跑到网吧里跟她捉迷藏,弄得她狼狈不堪,累得她气喘如牛。她不得不充当监狱看守,像看守囚犯一样看守着儿子,这就不仅耽误了她心爱的创作,而且耽误了正常的工作。

她再一次向赖大姐请教,赖大姐开导她说:“小夏,我看打压不如疏导,你买台电脑放在家里,跟他约法三章,允许他完成作业之后在家上网,这样效果也许好些”。

她依计而行,果然见效。儿子再不用跑网吧了,在家完成作业让母亲检查后,便可尽情上网。当然啰,时间有限制,夜里十点前必须上床睡睡觉,内容也有限制,那些黄色下流的东西一点也不许沾边。儿子都答应了,而且都做到了。形成了新的正常作习表之后,儿子直线下降的学业成绩,慢慢地回升了,这令夏苇的脸上有了久违的宽心笑容。

不过,她仍觉得很累。有时她不无自嘲地想,当初要是自己生的是女儿该多好,女儿乖顺,好管理,就像小时候的自己一样。然而不久后,她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了,这些九零后的少男少女,个个都是现代版的嬉皮士,个个都是一盏不省油的灯。

那是儿子上高中一年级的事。一次例行的家访中,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她以前的女同事林娜告诉她:章夏早恋了,和同班一个小名荷荷的女同学林清荷谈爱,相好到手挽手的地步。

“早恋”,这个可怕的字眼令她的头都大了。这可比网瘾更可怕,更麻烦,更棘手。她答应林娜,一定配合学校好好管管这事。林娜走后,她冷静一想,这事恐怕有误,说早恋过于严重了。她记得一本青春期心理学的书上讲,处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对异性充满好奇的关切,很想接近,很想有所亲热表示,这是很自然的事,家长用不着大惊小怪。她决定先作一番调查研究再说,切不可鲁莽行事。因为她看过《小说选刊》选载的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淡淡的胡子》。小说讲的是一个刚刚长出淡淡胡子的高中男生,被学校和家长认为他在跟一个女同学谈恋爱,受到横蛮的干涉。重压之下,这名男生自杀了,十七岁的花季就这样无端地枯萎。这个悲剧提醒了夏苇,她不能不慎重,她可不愿把自己的儿子逼上绝路。

她把曾经到过她家几次的荷荷找来。没讲上三句话,聪明过人,长着圆圆脸的荷荷姑娘便格格地笑着说:“夏姨,您多心了,我跟夏夏没什么,真的。我们就是拉过几次手,每次都是夏夏嫌我走路不快,我赌气让他拉的。”说着,荷荷突然注视着她的头发说:“夏姨,您别动,您头上有根白头发,我替您拔掉它!”没等她反应过来,荷荷一伸手,她头上的那根白头发便干净利落被拔下来。荷花

双手捧着白头发给她看,然后吹一口风把它送走。这个细节食夏苇很感动。她是写小说的人,当然知道细节的含义。如果不是心底坦荡无邪,荷花能如此大方自然吗?接着,荷荷又附耳对她轻轻说:“夏姨,不知为什么,我特爱闻你家夏夏的汗味,因此老想跟他玩在一起。您上高中的时候,是不是也爱闻男同学身上的汗味?”夏苇不加思索地回答说:“正是,夏姨上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这很自然,异性之间的吸引,只要不越轨,它并不可怕。”夏苇说的是实情,她记得高一的时候,他邻座有一位特爱打篮球的的体育尖子生,每次打篮球回到教室,总爱把湿漉漉的汗衫往椅背上一搭。下课后,她经常以同学之间互助互爱的名义,将汗衫拿去代洗。每次洗衣,她都要把那汗衫偷偷地的捧到鼻子底下闻闻,久久舍不得放入水中。

这次谈话后,她把儿子的几个好朋友,男同学鹿鹿、皮皮,女同学荷荷,吹吹和响响,这五个孩子的家长召集到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小型家长会。会上她把自己的想法摆出来,与家长们共商解决之策。好在这些与会家长都是先后的老校友,又都思想开放,一致议决采用疏导之策。决定轮流作东,让孩子们热热闹闹公开聚会,发展友谊,增进了解,共同安全健康地渡过危险的青春期。

以后每轮到在她家聚会,夏苇总是准备好招待的点心和水果,有时候还跟六个孩子一起唱歌、跳舞。孩子们玩得很开心,很自然地耳鬓厮磨,亲亲热热而又规规矩矩。每次聚会结束,儿子都主动与她一起打扫房间,收拾器具,而且儿子还会照例在她面颊上亲吻一下,表示感谢。他总是说:“妈妈,您真好!”而她总是回答说:“儿子,你和你的同学让妈妈年轻了,妈妈该谢谢你!”

夏苇及时地把情况向林娜老师通报了,林娜又把她的经验汇报给了校领导。校领导认真总结了她的经验,印成文件下发给班主任。六个家长的经验很快帮全校解决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也提高了老师们的执教能力,为此,校长还特地登门向夏苇致谢。

不过,这个麻烦问题的解决,还不能算是大事。大事是儿子上高二,满十岁那天。章昆竟给儿子送来一辆价值十几万的进口德国跑车,作为生日礼物。她当场拒绝,对章昆说:“你这是腐蚀儿子的心灵。你那点工资,够买如此贵重的礼物吗?”章昆说:“这事不要你管。儿子已长成大人了,该让他自己拿主意!”儿子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了一眼爸爸,犹豫好一阵才说:“爸,您先替我保管着。等我上了大学,拿了驾照,我再把车开走。”章昆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还是儿

子懂事。好,爸先替你保管着,今年暑假你就去考驾照,然后开着这辆跑车出外兜风去!”

章昆开走跑车之时,夏苇追着车屁股大喊道:“章昆,你休想用不义之财来博取儿子的欢心,你办不到的!陈毅元帅说过,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总有一天你的手会被捉住的!”

章昆从车窗里回过头,狠狠丢下一句臭骂:“神经病!”开着跑车一溜烟去了。

一年后,夏苇的话应验了,章昆被正义之手捉进了牢房。正是儿子紧张复习迎接高考的当儿,3月22日,章昆作为工程总指挥督造的济川新桥突然垮塌。轰隆一声巨响,新桥断为数截,砸死了三个行人,砸伤了十几个司机。

3.22垮桥事件很快地立案调查,据说惊动了中央领导。章昆作为首要责任人,立即被逮捕,移送司法机关。市检察院迅速介入调查,查明章昆兼任新区开发主任和建设工程总指挥期间,胡乱发包,层层转包,造成80%的建筑工程质量差劣,成了豆腐渣工程,十几年间,章昆伙同妻子苏玲,收受贿赂达300多万元,另外还有200多万元巨额财产无法说明来源。

法律的惩罚很快作出了,章昆被“双开”,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没收全部财产和剥夺政治权利三年。苏玲帮助丈夫收受贿赂,为自己的亲友谋取工程承包,从中渔利,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据说,缓刑是丁副省长特别为干女儿打招呼的结果。

人们都说夏苇开眼了,出了一口恶气,该扬眉吐气了。然而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临近高考,严重地影响了儿子的情绪。果然,儿子见自己一夜之间,身份突然改变,由人人羡慕的领导儿子,变为了人所不齿的贪官后代,他尚未完全成熟的心灵怎么承受得了?他的情绪一落千丈,根本无心复习,甚至连高考也想放弃。夏苇好说歹说,才劝说儿子勉强参加了高考。结果可想而知,高考成绩一张榜,儿子只得了300多分,勉强达到三本的分数线。所谓三本,就是第三批录取的地市级本科院校。这些院校大多是原来的专科学校升级而成的,无论是师资还是办学条件,都比一、二批录取的本科院校差一大截。

这样的三本院校的艺术系,不仅儿子不愿去就读,而且她自己也不愿送儿子去。正在为难之际,又是赖大姐给她带来了福音。赖大姐有个朋友在省招生办工作,据那位朋友的消息,香港、澳门的艺术类院校,敞开大门向内地招生。只不过学费贵一点,澳门一学年收八万元,香港一学年收十万元。另外,到欧洲留学

也可以去,只不过学费更贵一点。最便宜的如法国的布郎松美术学院,一学年也要收两万欧元,折合人民币二十万元。

核计之下,夏苇觉得去欧洲根本不可能,太昂贵了,办不到。去香港上学也嫌贵了一点,去澳门相对可行,而且澳门的艺术院校也是久负盛名的。不过,这笔钱她一时也凑不足,只能把居住的套间房卖了。十几年前八万元的房子,现在升值到了二十来万元。把房子卖掉,加上自己三、四万元的积蓄,基本够到澳门上学三年的费用。

和儿子商量的结果,儿子也同意到澳门去上学。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她托赖姐到省招生办报了澳门大学艺术系,并把儿子的电子档案转送澳门大学。

儿子上大学绝对是一件大事。章昆虽在服刑,可作为父亲,他有权及时了解儿子上大学之事。于是,夏苇去探监了,她去了设在邻县的省立第三监狱,章昆在那儿改造。

办好一应探视手续,她在看守的监视下与章昆见面了。章昆低着头,不敢看被自己辜负和伤害的前妻。夏苇说:“章昆,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你抬起头,正视我,我是来向你通报儿子上学的大事,不是幸灾乐祸来的!”

章昆缓缓地招起头来,怯怯的目光迎着夏苇明亮的双眸。夏苇平静地向他讲述了儿子高考的情况,以及她为儿子报名澳门大学的事。章昆听了,沉痛地低声说:“夏苇,十八年来辛苦你独自把我们的儿子带大,教育得很好,我很感激你。你对儿子的安排很好,只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能助你一臂之力,这辈子欠你的情义,只能下辈子报答了。”夏苇无话可说,双方陷入沉默。会面时间快到了,章昆突然打破沉默说:“能不能不卖房子,我实在于心不忍。”夏苇安慰道:“房子将来可以再买,儿子上学大事不能耽误。你别往心里去,我不会怪你的”。

说来奇怪,夏苇探监回到湘东的次日晚上,有一个自称姓郭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大包钞票,突然上门拜访她。来人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只在椅子上坐了不到一分钟,便把大包钱交给了夏苇。来人自称是章书记的一个朋友派来的,包里有60万元钱,正好够送章夏到法国留学三年之用。夏苇留了一下心,装作拨打手机,用手机摄象孔拍下了来人的面容。

来人走后,夏苇打开纸包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包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的百元大钞,每叠一百张,正好一万元。一共是60叠,确实如来人所说是60万元钱。

“这一定是章昆没有交代的不义之财!”夏苇连夜赶到市纪委贺书记家里,把大包的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贺书记,连同拍下来人面容的手机。她简要地向贺书记汇报了情况,贺书记当面表扬了她,并嘱咐她一定要保密。

十天后,案情查清了。原来那送钱人就是章昆的“朋友”,是一个带有黑社会背景的包头。这个姓郭的包头在看守所也布下了眼线,眼线就是监视夏苇与章昆会面的看守之一。趁势追查下去,发现章昆隐瞒了重大罪责,至少有百万元以上的受贿问题没有交代。为此,章昆被加刑两年,而夏苇理所应当得到了正式的表彰。可是,夏苇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报纸把这件事公开了。儿子看到报纸,自然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多么希望儿子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它对儿子的杀伤力太大了!

果然,儿子看过报纸,怒气冲冲地来找妈妈。他说:“妈,这样的大事,你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夏苇回答说:“这样的不义之财不能要,有什么好商量的?”儿子倔犟地说:“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成年了。我从爸那儿得到了什么?我正想去法国留学,60万元正是爸以坐牢为代价留给我的财产,正好用来供我出国留学。我不能白顶一块贫官儿子的黑牌!”夏苇强压怒气,尽量平和地开导说:“儿子,这是人民的血汗钱。你爸栽在了不义之财上,妈是为你好,不想让你重蹈覆辙!”儿子听了不服气,噘着嘴说:“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天下贪官多如牛毛,难道他们的不义之财都追缴了?你没听到满大街的人都议论你什么?”夏苇追问道:“你都听到些什么?”儿子继续噘嘴说:“城里街谈巷议,人们都说你当初嫁爸,未必不是贪图富贵。还说爸当年把你甩了,你就反目成仇。前妻后妻分赃不匀,你就狗咬狗把爸出卖了,害得爸加了两年刑期!”夏苇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强压怒火道:“你也相信这些胡说八道?”儿子不服气,说:“我不相信又怎么样?人家的口水能把我淹死!我倒是相信另一种议论,说你是个不识时务的蠢婆娘,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种混帐话居然从儿子口头吐出来,夏苇再也压不住万丈怒火了。她狠狠地扑上前,踮起脚,运足力气,狠狠地抽了儿子一计耳光。许是用力过猛,她觉得自己的手发麻。儿子痛苦地捂着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儿子用决绝的口气喊道:“早年爸不要我了,现在妈你也不要我了。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只有外出流浪的命!”说罢,儿子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夏苇一时没有听出儿子话语的严重性,等她稍微消一下气,醒悟过来,儿子

已然跑远,再也追不上了。

整整一天,儿子都没有回来。傍晚时,她着急了,在城里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遇见熟人就盘问,像个疯婆子一样。她还贴了寻人启事,又在电台上广播了,儿子还是没有消息。后来还是荷荷找上门来,她说:“夏姨,您别着急,别急坏了身体。夏夏没有事的,鹿鹿和皮皮陪他到湘西张家界散心去了。他们会回来的,您放心就是!”

夏苇怎么能放心?她拖起荷荷就走,要乘火车立即赶到张家界去找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命,她不能没有十八年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

可是,晚上没有到张家界的火车,要等明天上午九点才有一个班次。她只得回家坐等天亮。她一夜无眠,拿出日记本记下了自己的心情。这本日记专记她想向儿子说而又没有说出的话,准备有朝一日拿给儿子看。

她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儿子,妈错了,妈下狠手打了你,妈心里也痛得流血!可是,儿子你知道吗,妈从小就是个穷山沟里的苦孩子。妈妈长期养成的品格和良心,不允许自己接受不义之财,自己的前途靠自己的奋斗去争取。妈自己正正直直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也希望儿子和她一样。儿子,不是自己挣来的钱,咱们不能花;不是自己打拼出来的福气,咱们不能享受。就算全市一百三十多万人都说妈是个蠢婆娘、伪君子,妈也问心无愧,对得起天理良心!就算众人的口水把妈淹死,妈也有个清清白白的身!

她一口气写了很多,直到累得伏在桌上睡着。次日天刚亮,她就跑步出门,不由分说到荷荷家里,把荷荷拉起就赶往火车站。

终于坐上了开往张家界的火车,一路上她不停地催促火车轮子快快转,快快转。

终于在下午三点钟赶到了张家界市。下得车来,走在张家界市一条大街上,荷荷眼尖,发现章夏和鹿鹿、皮皮两个人在马路对面。荷荷尖嗓叫了一声“夏夏!”夏苇也发现了儿子,她不顾一切地横穿马路。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飞驰而过的小汽车紧急刹车。“吱”的一声,车停住了,夏苇也被撞出几米远,重重地摔在马路上,她昏迷过去了。

醒来时,她发觉自己躺在张家界第一医院的特护病床上,几个孩子焦急地围在病床旁。儿子扑到床沿上,哭着说:“妈,是儿子不好,是儿子害了你!”她用极微弱的声音对儿子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妈这点伤不要紧!”儿子一听,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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