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丽人行》名物意象
唐诗经典MOOC 课程第三讲
杜甫《丽人行》
胡可先主讲
三、《丽人行》名物意象
《丽人行》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点，是通过名物意象来表现特定的场景和人物的。有关该诗名物的研究，胡可先、武晓红有《“蹙金”考：一个唐五代诗词名物的文化史解读》1，武晓红《杜甫〈丽人行〉诗名物考释图证》2，已经做了较为系统全面的研究，这里在此基础上再从意象表现的层面，选取三个名物意象加以阐释。
（一）“蹙金”与服饰
“蹙金孔雀银麒麟”这一句非常著名，唐代诗词当中常常见到“蹙金”这一名物，唐代以前的文献当中也常常见到有关蹙金的记载，但是唐以前蹙金绣实物却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发现。直至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发掘，才使得唐代蹙金绣的实物展现在世人面前。法门寺地
宫出土的实物中，
丝绸服饰堪称一
大宗，这些实物大
都是皇帝后妃、诸
王公主等皇室帝
胄和衣冠贵族供
奉的用品。出土
1
《浙江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第47-56页。 2 《中文学术前沿》第三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125页。
遗物中，共有五件蹙金绣，即紫红罗地蹙金绣半臂、紫红罗地蹙金绣案裙、紫红罗地蹙金绣袈裟、紫红罗地蹙金绣裙、紫红罗地蹙金绣拜垫。杜甫的这句诗，“银麒麟”蒙前省了“蹙”字，也就是说，丽人的服饰是“蹙金”的孔雀和“蹙银”的麒麟。法门寺出土的蹙金绣实物中，半臂和绣裙属于服饰，尤其是半臂，就其形制而言，衣长仅过胸部，工艺精湛，与杜甫“蹙金孔雀银麒麟”诗参证，从中也反映出唐代仕女豪奢的生活情状，以及自由开放的社会风气。
我们这里进一步考察“金孔雀”和“银麒麟”之图案纹样所蕴涵的意象。《杜诗详注》解：“卢肇《柘枝舞赋》：‘靴瑞锦以云匝，袍蹙金而雁欹。’赵曰：‘杜牧自谓其诗‘蹙金结绣’，知蹙金乃唐人常语。’周注：‘孔雀，奇禽，麒麟，瑞兽，衣上所绣物色。’胡夏客曰：‘唐宣宗尝语大臣曰：玄宗时内府锦袄二，饰以金雀，一自御，一与贵妃，今则卿等家家有之矣。’”3衣服上绣有孔雀和麒麟是为了纳福，同时这也象征着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和社会地位。《簪花仕女图》中最左边的贵妇人所着衣服上布满了仙鹤就是取长寿之意，而其胸部只露半头，似有羽冠和喙的动物是否是孔雀则有待考证。《丽人行》描写长安丽人服饰上“金”、“银”、“孔雀”、“麒麟”四种因素相呼应，使得前一句的“绣罗衣裳”之上又平添了富贵之气。
（二）“八珍”与宴饮
《丽人行》描写宴饮部分，突出了“八珍”、“紫驼之峰”等佳肴的名贵。代表的句子是“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杜诗详注》云：“《周礼》：‘膳夫珍用八物。’注：‘珍用淳熬、3[清]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57页。
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liáo]也。’”4其实历代“八珍”所指纷繁，说法也不统一，故我们可以理解为其泛指精美罕见的名贵食品。至于“素鳞”和“紫驼之峰”，无论是否列于八珍，至少是和“八珍”同等珍贵的实物。这里专门考释“驼峰”的名贵及其与“八珍”的关系。驼峰产于骆驼身上。《杜诗详注》云：“洙曰：《汉书》：‘大月氏，本西域国，出一封橐驼。注云：脊上有一封，高也，如封土然。今俗呼为帮。《酉阳杂俎》：‘衣冠家名食，有将军曲良翰作驼峰炙，味甚美。’”5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二》中写到：“又有野驼，止一峰，裔之极肥美。杜甫《丽人行》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当即指此。今人以双峰之驼为八珍之一，失其实矣。”6由上面的引证也说明，古人确实有以驼峰作为“八珍”之一的。
我在这里重点不对“八珍”进行详细的考证，只是举两个实例说明唐代贵族的宴饮，确实非常精致与豪奢的。
一是五代陶谷《清异录》卷下所载韦巨源所上“烧尾食”食单，所列59种菜肴，也是唐代上层贵族豪华奢侈的见证，与杜甫《丽人行》诗描绘的宴饮场面相比照，可以加深对于诗歌深层意蕴的理解。现将《清异录》所载烧尾食单品种抄录于下：1．单笼金乳酥；2．曼陀样夹饼；3．巨胜奴；4．婆罗门轻高面；5．贵妃红；6．七返膏；7．金铃炙；8．御黄王母饭；9．通花软牛肠；10．光明虾炙；11．生进二十四气混饨；12．生进鸭花汤饼；13．同心生结脯；14．见风消；15．金银夹花平截；16．火焰盏口?；17．冷蟾儿羹；18．唐安餤；19．水晶龙凤糕；20．双拌方破饼；
4[清]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59页。
5[清]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58页。
6[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8页。
21．玉露团；22．汉宫棋；23．长生粥；24．天花鏎锣；25．赐绯含香糭子；26．甜雪；27．八方寒食饼；28．素蒸音声部；29．白龙臛；30．金粟平?；31．凤凰胎；32．羊皮花丝；33．逡巡酱；
34．乳酿鱼；35．丁子香淋脍；36．葱醋鸡；37．吴兴连带酢；
38．西江料；39．红羊枝杖；40．升平炙；42．八仙盘；43．雪婴儿；44．仙人脔；45．小天酥；46．分装蒸腊熊；47．卯羹；
48．青凉臛碎；49．筯头春；50．暖寒花酿驴蒸；51．水炼犊炙；
52．五生盘；53．格食；54．过门香；55．缠花云梦肉；56．红罗飣；57．遍地锦装鳖；58．蕃体间缕宝相肝；59．汤浴绣丸。7
二是长安县南
里王村唐韦氏家族
墓出土《宴饮图》，
可以与杜甫诗“御
厨络绎送八珍”相
参证。这幅壁画中
间是宴饮的场面，桌上摆放着丰盛珍贵的食物，围坐周围的是贵族人物。为什么是韦氏墓呢，因为韦氏是唐代长安最兴旺的贵族之一，谚语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旁边是一些娱乐人员和服务人员。
（三）“杨花”与景物
《丽人行》“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从字面上看，写的是三月三日曲江水边的景物，同时在写景的同时巧妙地化用典故，以蕴涵深刻的政治意义。
7 [五代]陶谷：《清异录》卷下，《四库全书》本，第1047册，第919-920页。
就写景而言，曲江三月确实是杨花漫天的，据唐康骈《剧谈录》记载：“曲江池，本秦世隑洲。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 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 其南（应为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 烟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上巳即赐宴臣僚。”8唐代诗人咏曲江之诗，经常描绘其柳絮纷飞，花繁叶茂，啼鸟绕树的情况。如王涯《游春词》：“鸟度时时冲絮起，花繁衰衰压枝低。”唐代章碣的《曲江》诗描写其时的景象说：“日照香尘逐马蹄，风吹浪溅几回堤。无穷罗绮填花径，大半笙歌占麦畦。落絮却笼他树白，娇莺更学别禽啼。只缘频燕蓬洲客，引得游人去似迷。”“落絮却笼他树白”与杜甫诗句在写景方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用典而言，杨花用的是杨白花事。据《乐府诗集》卷七三载【《杨白花》：“杨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解题称：“《梁书》曰：‘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情悽惋。’故《南史》曰：‘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9此歌之“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杜甫用之，引入“青鸟飞去衔红巾”句。而“青鸟”又用西王母的典故，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
8[唐]康骈：《剧谈录》卷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7页。
9[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三，第1039-1040页。
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旁。”10参以《旧唐书·杨贵妃传》载：“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11“雄狐”用【《诗·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以讽齐襄公与其妹文姜私通。读到这里，我们就知道，杜诗的写景是如何的巧妙而生动，杜诗的讽刺是如何的婉转而深刻了。
就杨花与白苹的关系而言，也是很值得玩味的，因为这里隐藏着更深的讽刺。《埤雅?释草》：“杨华入水化为浮萍。”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可证杨花和白苹本为二物，合之则为一体。杜甫用杨花覆白苹，影射杨氏兄弟之间不正常的淫乱情况。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二云：“国忠实张易之之子，冒姓杨，乃与虢国通，不避雄狐之诮，是无根之杨花，落而覆有根之白苹也。”由此接连到最后二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一般的解释都是将重点放在杨国忠身上，实际上并不如此。因为题目是“丽人行”，这两句实际上是以杨国忠衬托丽人的。张溍的《读书堂杜诗注解》卷二说得最为到位：“此指三夫人与杨游宴。近前作嗔，杨不欲游者窥伺也。其淫乱之意，已露言下，不第骄恣。”是说杨国忠一来，就与三夫人淫乱，而不让他人窥视，否则会嗔目大怒。
10[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九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77-1578页。
11《旧唐书》卷五一，第2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