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女中的场面调度

香魂女中的场面调度

谢飞和大多数第四代导演一样，由于受到传统常规叙事电影的影响极深。《香魂女》全片使用的线性叙事结构，侧重点放在人物性格的刻画、角色之间的冲突上和故事情节上，总的来说就是导演的受戏剧的影响很深。这一点特别表现在本片的场面调度中。

在戏剧舞台上，由于空间限制，其场面调度集中在演员身上。在本片的场面调度中，相对于摄影机调度，谢飞导演对于演员调度的把握就显得游刃有余，因为当年我国影视拍摄技巧的发展限制，我们仅从演员调度的角度来分析本片。

现在，可以细细分析影片中的小场景。

在影片中，香二嫂早起卖油和新洋到油坊考察的两场戏都是固定机位拍摄，在卖油的戏中，整场戏只有两个镜头：

（全景）女顾客走进油坊，香二嫂从作坊出来走到柜台。

（中景）香二嫂换下丈夫替客人打油，丈夫拿钱出去，香二嫂打下丈夫拿钱的手，同时给换了一张小票。

没有使用运动镜头，单纯只靠演员的表演，用两个固定机位的镜头完成一场戏。

再看考察的一场戏。自从新洋、女翻译、乡长走进油坊开始，摄影机就一直在柜台后面，一直到切到下个镜头为止。当镜头切回来时，先是一个总角度——如果将这场戏简化理解为双人对话场面。

（全景）新洋和女翻译已经坐下了，丈夫接到消息回来油坊，二嫂起身迎接。

然后接的是齐轴镜头：

（近景）新洋出于礼貌向二嫂丈夫鞠躬。

（近景）丈夫吓的腿软得滑到了地上。

（近景）新洋和女翻译请二嫂丈夫坐下。

（近景）二嫂抓住丈夫，给钱让他去买菜。

…

就从这两场戏中，能看本片的整体风格：并不丰富的摄影机调度、无技巧剪辑以及出色的演员调度。尽管片中的对话场面几乎都被导演简化成“固定机位+双人对话场面”来表现，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导演深厚的叙事功底以及影片中的情感表达。

其中的典型就是二嫂利诱金海、二嫂到环环娘家带欢欢回家、环环二嫂婆媳二人在房顶交流、片尾婆媳二人在渡口交流谈心的四场戏。

先说第一场，这个时候，二嫂一心想为傻儿子把环环娶回家，但这时，环环在与金海谈恋爱，并且拒绝了二嫂的托老五奶奶的提亲。二嫂并没有放弃，她对金海说，想在城里开一个香油的零售店，并许诺让金海去，每月给130元的工资。但开出的条件是金海两年之内不能找对象，要找也只能找城里的，金海权衡了一会，没有经受住诱惑，答应了。

在这一场戏中，两人面对面坐在长凳上，二嫂居画左，金海居画右，二嫂占据了大部分的画幅，身体时不时前倾，给观众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感觉。金海只占画右一点，整个人几乎都要岀画了。这个构图很符合剧中当时的情景，二嫂步步为营，徐徐诱之，在两人的交谈中二嫂占主导地位，金海权衡利弊摇摆不定，被限定在了二嫂的思维中，最终答应了二嫂的条件。虽然这个镜头还是导演典型固定机位的双人对话场面总角度，但是却形成了静态构图，对应了二人在此次对话中的高下地位，体现了导演的叙事功底。

第二场，环环被发病的墩子差点掐死，受惊逃回家，在媒人劝说无效之下，二嫂亲自划船冲到环环家推门而入。然后又是典型的双人对话场面总角度机位：

（全景）二嫂推门而进，环环妈跟在二嫂身后，二嫂往前走，（镜头横移）环环翻起身坐在床上。环环妈用袖子擦干净凳子：亲家，来坐。

（近景，角度略仰）二嫂压着火：环环，我给你提个醒儿，你可是我花了15000块钱娶来的儿媳妇，你老呆在娘家算怎么回事？

（近景，角度略俯）环环坐在床上不说话，眼睛看向一边。

（近景）花环妈劝导：亲家，啥事好商量啊。

（近景，角度略仰）二嫂高声道：商量个啥！当初你也知道我家墩子有病，不是自愿同意的吗。

（近景，角度略俯）环环流下眼泪。

画外音，环环妈：亲家坐吧。

（近景，角度略仰）二嫂：如今不想回去也行，那就把我的钱，带利息全都给我拿出来。拿出来！这有啥客气的，反正也不想回去了。

下一个镜头又接回总角度。

（全景）环环妈：亲家…

二嫂：真不知好歹。

（近景，角度略俯）环环哭泣的脸。

（近景）二嫂冷酷的侧脸。

（近景）环环擦掉眼泪。

再次接回总角度。

（全景）环环下床穿鞋，环环妈测过脸，偷偷抹眼泪。环环出门，二嫂也跟着走了。

这场戏中，导演继续用双人对话场面表现三人场面。在镜头的构图中环环妈和二嫂站在一方，隐喻了环环妈的立场其实和二嫂一样。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环环妈舍不得女儿受苦，但女儿已经是婆家的人了，没有不回去的道理，所以，环环妈其实是希望环环回婆家的，这就暗示了环环的处境，她已经嫁给了墩子，除了婆家，她哪也去不了，甚至连娘家都不收留她。

另一方面，环环妈一直处于画面较深的层面之中，几乎已经沦为背景了，她的活动空间也仅限于背景层面中。这就照应了环环妈在婆媳两人的矛盾中并没有说话的分量。最后两人离开，环环妈偷偷抹眼泪也表现其软弱、不敢抗争人物性格。

再说香二嫂和环环，在这场戏中，环环坐在床上，二嫂站在床头；看环环的时候居高临下，给观众一种强弱立辨的感觉。给二嫂的镜头也多为仰视，给环环的多为俯视，很符合这场戏中二嫂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强势形象。反观环环，这场戏中没有一句台词，只是低头流眼泪。这对塑造环环委屈受压迫的的儿媳妇形象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第三场，环环在房顶收衣服，香二嫂走到柴垛旁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件事你没说出去，娘记在心里了…

这时候的香二嫂，发现她放在心上的情人不过把她当做外室，根本没有任何情谊可言；又被儿媳妇发现了这段婚外情，此时，她婆婆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这场戏里，导演安排她坐在地上，环环站着收衣服，对比上一场戏的分析，坐立姿势的转换同时就给人一种角色强弱转换的感觉。但是环环在画面中较高的位置并不代表环环就是处于强势的地位。环环还是被傻丈夫欺负，婆婆压迫的没有什么地位的儿媳妇。这时的环环说了一句：娘，我知道你心里苦。就这一句话，就体现了环环的善良和善解人意品质。因此，给环环在画面中较高的位置是暗示心灵境界的高，是为了表现环环的美好心灵。

最后一场戏，婆媳二人入夜后坐在小渡口谈心，这是婆媳二人真正意义上的互相交流，从根本上来说，这两位女性都是不同时代的受害者，但偏偏香二嫂还要压迫同时受害者的环环，但在这场戏中，香二嫂终于放下成见，与欢欢谈心。这次的的深层次的交流促进了

后来的相互理解。影片画面中，由于两人是肩并肩坐在地上，这时两人高度相当，也许是因为场地原因，导演没有再用总角度+齐轴镜头的机位，而换成了外反拍。两人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中。能给观众一种亲密、平等、和谐的感觉，再配上香魂淀飘渺宁静的夜色，大大增强了镜头的写意性。

上述的几个场景中的镜头画面都主要是静态构图，除此之外，导演对于影片画面动态构图也把握得很好，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分析几个场景。

在墩子与欢欢成亲办喜宴那场戏里，光画面内就出现了20余桌客人，其中导演着重表现了香二嫂夫妇、墩子和环环、老五奶奶几人。这场戏里导演乱中有序，主次分明，使得这一混乱的场面在摄像和剪辑的手下表现的井井有条。其中有一个优秀的长镜头：香二嫂被众人拉到席间，这时，摄像机正对香二嫂，景别是中近景。

老五奶奶坐到香二嫂身边来，眉飞色舞地说着悄悄话，接着，一堆小伙子大姑娘拥着欢欢和墩子从他们身后经过，香二嫂和老五奶奶回头看。这时，摄影机渐渐上移，香二嫂和老五奶奶移出画外。

再接着，一堆人推着环环和墩子上了台阶，进了新房。此时画面主体已经走进镜头画面较深的层次，景别由中近景变成大全景。

在这个镜头前，表现的是酒席间二嫂、老五奶奶、墩子和环环等人的不同的动作神情；在这个镜头后，主要表现的是众人闹洞房场面，这个镜头处在中间，将使得场景转换一气呵成，在叙事上承上启下，将重心从席间转移到新房，起到了很好的衔接作用。

另一点，是在影片第59分钟的时候，环环在家里做饭时，这时摄影机正对着后门。

（中近景）环环从画左入画，端着盆出门倒水，墩子举着朵荷花，从外跑上台阶。

墩子：环环，花，花。

环环低头笑，对着屋里喊：妹子，把那瓶儿拿来。

芝儿拿着玻璃瓶走来，把瓶子递给环环，环环拿着瓶子递给墩子。

芝儿拉着墩子：走啊，装水去。

在这个镜头里，先后入画，极有层次，在画面中，三人形成了三角形构图，这种构图稳定，给人以均衡感；出画时，芝儿拉着墩子出画，环环居画右，侧站在门框外，前景有门，背景是波光粼粼的香魂淀，亦不给人失衡的感觉。

这是导演对于动态构图的掌控，接下来的这个场景则是个人认为谢飞导演对于演员调度把握的最精准、运用的最完美的一个镜头。

环环在厨房收拾，芝儿和墩子把装了水的瓶子拿来给环环看。

（中景）环环在厨房，居画左，厨房门在画右，香二嫂端着盘子走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墩子和芝儿。

芝儿：妈，哥给嫂子弄得。

香二嫂：挺好看的。

香二嫂芝儿进厨房，香二嫂把盘子放到前面桌上，芝儿把花拿给环环看。

芝儿：嫂子，装好了。

环环：拿屋去吧。

墩子和芝儿出厨房，走了。

环环转到放盘子的桌子上，和香二嫂并列站着收拾剩菜。

香二嫂：墩子这两天没胡闹吧？

环环摇头。

香二嫂：你脸色挺不好看的，是不是有了？

环环摇头：我去收拾吧。然后出了厨房门。

在这场景里，我们可以把整个画内空间划分成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厨房外，透过

门口和窗口可以看见；第二个层面，是环环最开始站的地方，也就是灶台；第三个层面，是位于前景处的桌子后面。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分析这个场景中四个人物的空间关系。

首先，香二嫂、芝儿和墩子同处于第一层面，接着，香二嫂把盘子端进来，来到第三层面；芝儿和墩子把话拿到环环面前，来到第二层面；环环让两人把插荷花的瓶子拿屋里去，芝儿和墩子离开第二层面；接着，环环帮香二嫂收拾剩菜，从第二层面来到第三层面；再接着，离开厨房出去收拾，离开第三层面。

这四个人物依次出场，全部都进了小小的厨房，如果对于演员的调度把握不好，很容易出差错，使得拍摄的整个画面看起来混乱，毫无美感。在这个镜头里，先是墩子和芝儿、环环、香二嫂这四人依次进场、依次出场进退有度；再者，这四人各有各的活动层面，层次分明，使得画面非常简洁有度。

分析了这么多，总的来说离不开“调度”二字，优秀的调度不在于怎么炫技，怎么制造视觉奇观，而在于怎么叙事。谢飞导演的场面调度朴实无华，却每每用在了关键点上，做到了“形式为内容服务”，导演是在用严谨的学术精神拍电影，这就是学者风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本片的场面调度，因为当年的技术以及其他一些原因，造成影片演员调度和摄影机调度的失衡。使得形式拖了影片的后腿，降低了影片的观赏性。但是其平淡的剪辑和对于摄影机调度意识的缺乏都表现在形式的不足上，《香魂女》深刻的内涵足以让人忽略它的瑕疵。导演凭借简单的双人对话场面和丰富的演员调度同样表现出了二嫂逼环环回家这场戏的张力，；他凭借略显单调的影像风格依旧讲出了一个好故事，这就是显导演功力的地方了，并不是只有靠精良的设备一线的演员才能拍出好片子，好导演就像好厨师，真正的大厨即使用平凡的食材也能做出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