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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经典文学:醒世姻缘传(十三)

第八十四回童奶奶指授方略骆舅舅举荐幕宾笑彼乡生,目不识丁。援例坐监,乍到北京,诸事不解,一味村行。

若非丈母,心地聪明。指与正路,说透人情。几乎躁死,极吊眼眼。

幕宾重客,不肯躬迎。呼来就见,如待编氓。这般村汉,玷辱冠缨。

缴还纱帽,依旧深耕。

童奶奶说狄希陈道:“你一个男子人,如今又戴上纱帽在做官哩,一点事儿铺排不开,我可怎么放心,叫你两口儿这们远去?你愁没盘缠,我替你算计,家里也还刷括出四五百银子来。问相太爷要五百两,这不有一千两的数儿?你一切衣裳,是都有的,不消别做,买上二十匹尺头拿着。别样的小礼,买上两枝牙笏,四束牙箸,四副牙梳,四个牙仙;仙鹤,獬豸,麒麟,斗牛补子,每样两副;混帐犀带,买上一围;倒是刘鹤家的好合香带,多买上几条,这送上司希罕。象甚么洒线桌帏,坐褥,帐子,绣被,绣袍,绣裙,绣背心,敞衣,湖镜,铜炉,铜花觚,湖绸,湖绵,眉公布,松江尺绫,湖笔,徽墨,苏州金扇,徽州白铜锁,篾丝拜匣,南京绉纱:这总里开出个单子来,都到南京买。如今兴的是你山东的山茧绸,拣真的买十来匹,留着送堂官合刑厅;犀杯也得买上四只;叫香匠做他两料安息香,两料黄香饼子。这就够了,多了也不好拿。领绢也往南首里买去。北京买着纱罗凉靴,天坛里的鞋,这不当头的大礼小礼都也差不多了?你到南京,再买上好玉簪,玉结,玉扣,软翠花,羊皮金,添搭在小礼里头,叫那奶奶们喜欢。

“你把当铺里的本钱,拨五百两给相太爷,抵还他借的那五百银子。当铺有了相太爷的五百本钱,这不就合相太爷是伙计了?有了相太爷在内照管,咱这铺子就可以照当的,叫狄管家合小大哥开着。他刘姐也不消拖拉着个孩子过江过海的跟了你去。当铺撰的利钱儿,俺娘儿们家里做伴儿过着,你一个做官的人,不时少不了人上京,有甚么使用,捎甚么东西,有个铺儿,撰着活变钱,也甚方便。

“既是狄管家两口儿不跟了你去,有家小的家人,还得寻两房,使几两银子买个全灶,配给吕祥做了媳妇,到衙里好做饭吃,就是摆个酒儿也方便,你知道八九千以外的食性是怎么样的?再买个十一二的丫头子房屋里指使。没的你两口子在屋里,清早后晌,好叫媳妇子们进去的?

“家里他姓薛的奶奶,依着我说,不消叫他去。我倒不是为我家的姑娘。我家的姑娘,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主儿,我怕他降下他去不成?可是他舅舅说的:你那官衙里头窄鳖鳖的,一定不是合堂上就合那厅里邻着,逐日炒炒闹闹,打打括括的,那会儿你‘豆腐掉到灰窝里,吹不的,打不的’。你这不好不从家里过去的理,你替他薛奶奶也打条带儿,做身通袖袍儿;买两把珠子,穿两枝挑牌;替他打几件其么花儿;再买上几匹他心爱的尺头;玉簪、玉结,这们小物件也买上几件。这也见的来京里住了这二三年,选了官回去的意思。

“你可别说不合他去,你也别说怎么路远,怎么难走,你满口只是说待合他去。他说起路远来,你说:‘路那里远,不上二千里地。’他说路上难走,你说:‘一些也不难走,你待

走旱路就坐上轿,你待走水路就坐上船。’你说:‘我要不是自己敬来接你,我就从京里上任,近着好些路哩。’你可叫吕祥合小选子在他跟前说,那路够一万里远,怎么险,怎么难走,川江的水怎么利害,栈道底下没底的深涧,失了脚掉下去,待半月十日到不的底哩!你可又合小厮们打热椎合气,嗔他多嘴。他自然疑心,就不合你去了。你只带着吕祥、小选子、狄周。还得送你到家,再带着些随身的行李。别的人合多的行李都不消到家。这们远路,断乎莫有起旱的事,必径是雇船。张家湾上了船,你从河西浒也罢,沧州也罢,你可起旱到家。叫船或是临清,或是济宁,泊住等你。狄周送你上了船回来。我替你算计的,这也何如?”狄希陈道:“天,天!你老人家早替我铺排铺排,我也不消这们纳闷。这就象刊板儿似的,一点儿也不消再算计,就是这们等行!”

狄希陈叫童奶奶念着,他可写。仔细开出单来,该北京买的买了,该南京买的东西,下边注一“南”字。照了单先替薛素姐打带做袍,并其余的一拢物件。再其次叫媒婆寻家人两口子,买全灶,买使女。还叫了周嫂儿、马嫂儿来,四出找寻。领了一个两口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儿。那汉子黄白净细了,约有二十七八年纪,说是山东临清州人,名字叫是张朴茂。其妻扭黑的头发,白胖的俊脸,只是一双扁呼呼的大脚,娘家姓罗;女儿也是伶俐乖巧的个孩子,因是初三有新月时候生的,所以叫是勾姐。因受不的家里后娘屈气,使性子来京里投亲,不想亲戚又没投着,流落在京,情愿自己卖身。作了三两身价,写了文契。狄希陈也没叫改姓,就收做了家人。“新来媳妇三日勤”,看着两口子倒也罢了。

次日两个媒婆又领了个十二岁的丫头来到,那丫头才留了头,者大瓜留着个顶搭,焦黄稀棱挣几根头发,扎着够枣儿大的个薄揪,新留的短发,通似六七月的栗蓬,颜色也合栗蓬一样;荞面颜色的脸儿,洼塌着鼻子,扁扁的个大嘴,两个支蒙灯碗耳朵;脚喜的还不甚大,刚只有半截稍瓜长短。穿着领借的青布衫,梭罗着地,一条借的红绢裙子,系在胳肢窝里。

两个媒人合他的娘母子,外头跟着他爹。周嫂儿叫了那丫头替童奶奶磕头。那丫头把身子扭了扭,不肯磕头。他娘说道:“这孩子从小儿养活的娇,可是说的象朵花儿似的,培养了这们大,说不的着了极,只待割舍罢了。”童奶奶道:“这孩子不好,我嫌丑。你还拣俊些的领了来。”寄姐道:“丑俊到也别管他,待要看娘子哩,要俊的?丑的才是家中宝哩。”他娘道:“这孩儿,不当家,那里放着丑!这要生在大人家,搽胭抹粉儿的,再穿上绸棉衣裳,戴上编地锦云髻儿,这不象个画生儿哩?”寄姐说:“好画生儿!年下画了来,贴在门上。你说多少钱?我好还你。”他娘说:“价钱有几等说哩:带出去合不带出不同;或留在房里用,或大了嫁出去,又另一说。”

童奶奶说寄姐道:“俺小姑娘,你待怎么,只是要他?叫他说的割碜杀我了!”寄姐道:“我妈,你管我怎么!丑不丑在我!你没听说俊的惹烦恼么?你说卖的实价儿,别要管我,我只是要。”他娘道:“这孩子今年十二了,你一岁给我一两五钱银子罢。”寄姐道:“你汗鳖了,说这们些!”他娘道:“好奶奶,这十八两银子说的多么?应城伯家要这孩子做通房,情愿出我二十五两银。我不合那大勋臣们打结交。周嫂儿合马嫂儿,你没见么?”

周嫂儿道:“这里偏着不做房里的,你说十八两也忒多了点子。你就擦头皮儿来。”童奶奶道:“擦头皮儿得二两银子。”寄姐道:“二两他也不肯。就给你四两。俺是京里人家,这待往任上去哩,做完了官就回来。这二位老奶奶还在家里不去,这是不带出去的。这房里只我自己一个,还闲得腥气哩。不用他做通房,使他到十七八,嫁出他去。就是这们个价儿,你卖不卖凭你。实说,我喜你这孩子丑,衬不下我去,我才要他哩。要是描眉画眼的鬼伶精

儿,我不要他呀!”他娘道:“我看奶奶善静,不论钱,只管替孩子寻好主儿。奶奶,你看我容易,给六两罢,我让奶奶十二两银。”

媒婆说着,做五两银讲说停妥。叫他老子外头寻人定立文契,家里先管待媒婆合丫头娘儿们吃饭。还没吃了,丫头的老子也没写成文书,拍搭着那中门,只说:“领出孩子罢,我不卖了!”两个媒婆慌忙出去,说道:“这们好良善人家,给你的银子又不少,你变了卦,是为怎么?”他老子道:“好良善人家!你这媒婆们的嘴,顺着屁股扯谎,有个半边字的实话么!亏我外头去寻人写文书;要不,这不生生的把个孩子填到火坑里来了!”寄姐道:“快叫他领了去!不卖就罢,有这们些扶声嗓气的!‘王妈妈背厢儿’,快替我离门离户的!”

两个媒婆对他娘说道:“你老头子不知外头听了谁说的话,这们等的。这是我们几十年的主顾。俺们住锦衣卫骆爷房子的,这是骆爷的妹子,俺们叫‘姑奶奶’哩。这狄奶奶是姑奶奶的女儿,我们叫‘姑娘’,为狄爷做了官,我们才叫‘狄奶奶’。这狄奶奶,俺们看生看长的,真是个蚂蚁儿也不肯捻杀了;蝎子螫着他老人家,还不肯害了他性命,叫人使箸夹到街上放了;虱子臭虫,成捧家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知道捻杀个儿么?”寄姐吆喝道:“罢!老婆子没的浪声,我怎么来,就有成捧的臭虫虱子咬我?又咒骂叫蝎子螫我!叫他领着丫头夹着屁股臭走!我路上拣着好的买!”他娘领着那丫头,两个媒婆也跟了出去。寄姐道:“两个媒婆妈妈子还没吃了饭哩,打发他出去,回来把饭吃伶俐了去。”

周、马两嫂儿送他出去,待了老大会子,回来说道:“你说这人扯淡的嘴不恼人么!他寻人写文书去,不知甚么烂舌根的,说咱家里怎么歪憋,怎么利害,丫头买到家里,没等长大就要收用,丫头不依,老婆汉子齐打,紧紧儿就使绳子勒杀,勒的半死不活的,钉在材里就埋。娘老子来哭场,做美儿送到察院里打个臭死,歪捏卷儿还赖说许了银子,追的人卖房卖地,妻零子散的哩!”童奶奶道:“这不可恶,屈死人么!他说是谁说的?这只该合他对个明白;要不,往后来怎么再买丫头?他见我使的小玉儿,我全铺全盖的陪送他出去,这是谁家肯的?你两个刚才就该根问他个的实。你说:‘你听的谁说来?咱合他对去。’对出谎来,打他那嘴!”

周嫂儿道:“俺两个可是没再三的问他?他秦贼似的肯说么!只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只不卖死孩子怎么!’可是气的俺没那好屎臭的唾沫,老婆汉子一个人哕了他一脸。俺说:‘你既不卖给他孩子,你可别诓他的饭吃!’他说:‘已是写文书讲就了,谁知道俺那忘八听人的话来?”寄姐道:“咱这左近一定有低人,看来买丫头买灶上的,他必定还破你。已后往那头舅爷家说去,我叫那低狗攮的没处去使低去!”周嫂儿两个道:“这好,俺有相应的,往那头说去;说停当了,俺自己还不来哩,只叫舅爷家使人来说。我叫那歪砍半边头的只做梦罢了!”童奶奶叫人把那饭从新热了热,让他两个吃完,嘱付两个上紧寻人。“你狄爷的凭限窄逐,还要打家里祭过祖去,这起身也急。辛苦些儿,说不的多给你点子媒钱,就有你的。”两个媒婆作辞谢扰而去。

到了次日午后,只见骆校尉家差了个小厮林莺儿来到,说:“周嫂儿说了个灶上的,倒也相应,请过姑奶奶去商议哩。”童奶奶连忙收拾了身上,雇了个驴,一溜风回到娘家。骆校尉接着,让到家里,问说:“姑娘还待买个灶上的哩?”童奶奶道:“孩子千乡百里的去,你知道那里的水土食性是怎么样的?不寻个人做饭给他两口儿吃么?”骆校尉道:“这丫头可那里着落他哩?没的放在外甥房里?”童奶奶道:“算计配给吕祥儿罢。”骆校尉道:“我只知道有个吕祥儿,我还不知道这吕祥儿是他狄姑夫的甚么人。”童奶奶道:“是个厨子。那

昝他不跟着个尤聪么?敢仔是尤聪着雷劈了,别寻了这吕祥儿,一年是三两银子的工食雇的。如今咱家有人做饭,这些时通当个自家小厮支使哩。”

骆校尉道:“姑娘,你凡事主意都好,你这件事替他狄姑夫主张的不好。买一个全灶,至少也得廿多两银子。他又不是咱家里人,使这们些银子替他寻个媳妇,你合他怎么算?”童奶奶道:“我叫他另立张文书,坐他的工食,坐满了咱家的财礼银子,媳妇儿就属他的;坐不满银子,还是咱的人。好不好,提溜着腿子卖他娘!汉子可恶,捻出汉子去,留下老婆。”骆校尉道:“你姑娘这事不好,还另算计,别要冒失了。我相那人不是个良才,矬着个扌霸子,两个贼眼斩呀斩的。那里一个好人的眼底下一边长着一左毛?口里放肆,眼里没人,这人还不该带了他去,只怕还坏他狄姑夫的事哩。说寻丫头给他做媳妇儿,他晓得不晓得?”

童奶奶道:“这是俺娘儿们背地里商量的话,没人合他说。”骆校尉道:“要是他不晓的,爽利不消干这事。我听说昨日买的那个媳妇儿,也做上饭来了,他狄姑夫到家,可本乡本地的再寻个两口子家,也尽够用了。吕祥儿带去也得,不带去也得。”童奶奶道:“一人不敌二人智,哥说的有理。咱回了他,且不寻罢。”童奶奶坐了会子,吃了饭,走到口儿上,骑了个驴回家去了。将骆校尉的话对寄姐、狄希陈说了,止了不寻全灶。

这吕祥虽是正经主人家没合他当面说明,家里商量,窗外有耳,自然有人透漏与他知道。见寝了这事,大失所望,作孽要辞了狄希陈回去。狄希陈怕他到家再象相旺似的,挑唆素姐出马,这事就要被他搅乱的稀烂,只得再三的留他。他说:“我家放着父母兄弟,我不千乡万里的跟着远去。”见狄希陈留他,他说:“必欲叫我跟去,一月给我一两银子,算上闰月,先支半年的与我,我好收拾衣裳。”狄希陈道:“就是路远,难道从三两就长到十二两么?给你六两银罢。”吕祥不肯。童奶奶道:“八九千里地跟了去,十二两也不多,给他也罢。”吕祥道:“童奶奶可知道人的艰苦。要不是路远,我也不争。”就鹰撮脚跟住狄希陈,当时支了六两文银,买的缸青做道袍,并一切夹袄鞋袜之类;常对了小选子合张朴茂面前发作,说道:“寻全灶与我做媳妇儿,不知怎么算计,变了卦,不给寻了。我看着这一家子的刀把子儿,都是我手里揝着哩!我只到家透出一点风信儿来,我叫到任去的到不成任,做奶奶的做不成奶奶!咱把天来翻他一翻!”

小选子合张朴茂的媳妇到后边对着童奶奶合调羹说了。童奶奶道:“亏了倒底男人的见识眼力比妇人强。他舅爷说他不是好人,果真不是好人。差一点儿没吃了他的亏。但只算计的这个法儿,也毒得紧,这到叫人难防备哩!”后来童奶奶对了骆校尉告讼,骆校尉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一些也没帐!你们如今且都依随着他,临期我自然叫他学不的嘴,弄不的手段。”此在后回,这且不消早说。

一日,骆校尉到了狄希陈家,小林莺拿着个青布表蓝杭绸里子的帽套囊子。骆校尉接过帽囊取出一顶貂皮帽套,又大又冠冕,大厚的毛,连鸭蛋也藏住了,一团宝色的紫貂,拿在手里抖了一抖,两只手挣着,自己先迎面看了一看,问狄希陈道:“姑夫,你看这顶帽套何如?”狄希陈道:“好齐整帽套!我京里也看够了几千百顶,就只见了兵部职方司老吴的一顶帽套齐整,也还不照这个前后一样,他那后边就不如迎面的。”

骆校尉道:“穷舅没甚么奉敬,贺礼赆仪,都只是这顶帽套。姑夫留着自己用,千万的别给了人。我实合你说:你留着自己戴,凭他谁的比不下你的去;你要给人,叫人看出破绽来,一个低钱不值。你说这帽套前后都一样,你说老吴的帽套后头不如前面的,这你就是认

得货的了。老吴的帽套,是三个整皮子拣一个好的做了迎面,那两旁合后边的自然就差些了。这帽套可是拣那当脊梁骨上一色的皮毛,零碎攒够了,合了缝做成的,怎么得前后不一样?这拼凑的,你就是吕洞宾、韩湘子也认不出来,谁不说是顶一等的好帽套!你要给人,叫人看出来,一个屁也不值了。这不容易,这是好几年的工夫哩。姑夫,你到明日叫人做帽套呵,你可防备毛毛匠,别要叫他把好材料偷了去。这帽套,你姑夫至少也算我一斤银子的人事哩。”狄希陈道:“我没一点什么儿孝敬大舅,怎好收这们重礼,多谢!我自有补报。”

骆校尉又问:“一切事体,都收拾了不曾?”狄希陈说:“事体都也有了眉眼。昨日给了凭科里四两银子,央他凭上多限发两个月。还没得往张家湾写船去哩。大舅,你要没勾当,拿几两银子腾挪点工夫替我跑一遭去。”骆校尉道:“你这得个座船儿才好。使几两银子买勘合儿,路上好走。有竟到四川的船,更方便些;没有竟去的,雇到南京再雇也好。”狄希陈道:“这雇船的事,央了大舅应承去了,只当这件事也算完了。要紧的,待请个人儿,还寻不着哩。”骆校尉道:“这到是难处的事。怎么说呢?你要是甚么大官,衙门事多,有来路,费二三百两请一个大来历的去。你这首领衙门,事也看得见,来路是看得见的。要是银子少了,请出甚么好的来?提起笔拿搦不出去,这倒不如不请了。怎么得肚里又有勾当,价儿不大多的,这们个人才好。也只是嫌路远哩。”

狄希陈道:“说不的这一件事也仗赖大舅替我做了罢。”骆校尉道:“这事该央央相大爷。他有甚么相处的妥当人儿,举荐个儿就好。我就打听有了人,那人的肚子里的深浅,我也不知道甚么。这北京城里头上顶着一顶方巾,身上穿着一领绢片子,夸得自家的本事通天彻地,倒吊了两三日,要点墨水儿也没有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不知还在京里没,我寻他一寻去。要是这人肯去,倒是个极好的人。”狄希陈问道:“这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骆校尉道:“等我寻着他,合他说了,待他肯去,再与你说不迟。要是寻不见他,或是他不肯去,留着气力暖肚子不好,空说了这长话做甚么?留骆校尉吃了酒饭,要辞了去,寻访这人。

原来这人姓周名希震,字景杨,湖广道州人,一向同一个同乡郭威相处。郭威中了武进士,从守备做起,直做到广西征蛮挂印总兵,都是这周景杨做入幕之客,相处得一心一意,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苗子作乱,郭大将军失了一点点的机儿,两广总督是个文官大臣,有人庇护,脱然就了事,单单的把郭大将军逮了进京。郭大将军要辞谢了周景杨回去。周景杨说道:“许多年来,与人共了富贵安乐,到了颠沛流离的时节,中路掉臂而去,这也就不成个须眉男子。况且他是武将,若离了我这文人,孤身到京,要个人与他做辨本揭帖,都是没有人的。”于是连便道也不回家,跟随了郭大将军一直进京。郭大将军发在锦衣卫勘问,得了本揭,做得义正辞严,理直气壮,仅仅问了“遣戍”。奉旨允了部招,正还不曾定卫。后来刑部上本将郭大将军定了四川成都卫军,拘佥起解。郭大将军心里极是难舍,怎好又烦他远往蜀中?且是一个遣戍的所在,那里还措得修仪谢他?这周景杨又要抵死合他作伴,说:“你虽是遣戍,你那大将的体面自在,借了巡抚衙门效用些时,便可起用。这必须还得用我商议才好,我何忍不全始终?”所以都彼此主意不定的时候。原来郭大将军每在锦衣卫审讯的时候,骆校尉见这周景杨竭力的周旋,后来问知是他的幕客,着实钦服他的义气,与接谈叙话,成了相知,于是要举荐了他同狄希陈去。打听得他住在湖广道州会馆,敬意寻到他的下处。事该凑巧,可可的遇见他在家中。骆校尉圈圈套套说到跟前,他老老实实说了详细,慨然应允,绝没有扯一把,推一把的套辞。

骆校尉道:“既蒙俯就,将修仪见教个明白数目。”周景杨道:“我相随了郭大将军约有一二十年,得他的馆谷,家中也有了几亩薄田,倒不必有内顾,只够我外边一年用的罢了。

大家外边浓几年,令亲升转,舍亲也或是遇赦,或是起用的时候了。”骆校尉道:“这是周爷往大处看,不争束修厚薄的意思了哩。周爷也得见教个数儿。”周景杨问道:“令亲家里便与不便哩?”骆校尉道:“往时便来;如今先丢了这一股援中书的银子,手里也就空了。”周景杨道:“我专意原是为陪舍亲,令亲倒是捎带的,八十也可,六十也可,便再五十也得,这随他便罢了。若是有我在内照顾,多撰几两银子,倒也是不难的。”

又问道:“令亲在山东城里住,乡里住?”骆校尉道:“舍亲居乡住,说那乡的地名叫是明水,说也是山明水秀的所在。”周景杨道:“山水既秀胜,必定人也是灵秀的;不然,若是寻常乡里人家,便要有村气。人一村了,便就不可相处。令亲是秀才援例,还是俊秀援例?”骆校尉道:“舍亲原是府学生员援的例。如今管街道的工部主事相爷就是舍亲的表弟。”周景杨道:“既蒙下顾,小弟就是这等许了;但要说过,到成都,令亲凡事,小弟一一不敢推辞,却要许我不时到舍亲那边住的。但得令亲与舍亲同行得更妙。令亲想定是带家眷的,还是水路,还是旱路?”骆校尉道:“舍亲带有家眷,算定要从水路去,但还不曾写船。”周景杨道:“我劝舍亲必定也还带房家眷,或是附在令亲船上,或是各自雇船,我们再另商议。”骆校尉道:“舍亲冒了个富家子弟,从不曾出外,小弟极愁他,放心不下。今得周爷这们开心见诚,久在江湖走的,况且又有郭爷结了相知,小弟就放心得下了。小弟暂别,同了舍亲,另择吉日,专来拜求。”

辞去,回了狄希陈的话,将周景杨的来历始末,说的那些话,并定的束修数儿,都一一说了。狄希陈倒也喜欢,只说到那八十两束修的去处,打了一个迟局,说道:“俺那乡里程先生这们好秀才,教着我合表弟相觐皇,两个妻弟,一年只四十两银子。别说教书使气力,只受我那气,也四十两银子,也就不容易的。这就比程先生多两倍子哩。且是程先生四十两束修,俺三家子出。这止我一个人出哩。”骆校尉道:“怪道他问你乡里住,城里住,是秀才援例,是白丁援例,恐怕你村!你果就不在行了。你还使四十两束修请程先生去罢怎么!相大爷怎么也不请程先生,又另使二百两银子请幕宾哩?”狄希陈道:“我是在口之言,既大舅许过他这些,咱就给他这些罢。叫他多昝来,我看他看是怎么个人,咱好留他的。”骆校尉道:“你姑夫这话梆下道儿去了!一个幕宾先生,你叫他来看看!你当是在乡里雇觅汉哩?你去合相大爷商议,该怎么待,你就依着行罢。我如今也没工夫,等下回与你再议。”

第八十五回狄经历脱身赴任薛素姐被赚留家年来躲在京师住,惟恐冤家觅聚。刻刻耽忧惧,祷词只愿无相遇。

锦囊着着都成趣,最喜陽牵陰却拒。机深难省悟,飘然另合鸳鸯去。

——右调《惜分飞》

狄希陈送了骆校尉回来,对着童奶奶众人说道:“这大舅真是韶道,雇个主文代笔的人,就许他这们些银子。我说叫他来我看看,说了我一顿村,又说我不在杭。”童奶奶道:“你呀,我同着你大舅不好白拉你的。我虽不是甚么官宦人家的妇女,我心里一象明白的。这做文官的幕宾先生,一定也就合那行兵的军师一样,凡事都要合他商议,都要替你主持哩。人没说是三请诸葛亮哩?请一遭还不算,必然请他三遭,他才出来哩!你叫他来你看看罢,你当是昨日买张朴茂哩!你嗔他许的银子多了,他没说那人也没丁住你要八十两?六十两也罢,五十两也罢,他是这们说。你尊师重友的,你自然也不好十分少了。我想这里,你该择一个好日,写一个全柬拜帖,下一个全柬请帖,定住那一日请,得设两席酒儿,当面得送五六两聘礼,有尺头放上一对儿,再着上两样鞋、袜,越发好看些。同着你大舅去拜请。你大舅陪酒,叫他坐个独席儿,你合大舅两个坐张桌儿也罢了。还得叫两个小唱,席间还得说几句套话,说该扮个戏儿奉请,敝寓窄狭,且又图净扮好领教。临行先几日,还得预先给他二十两银子,好叫他收拾行李。这都看我说的是呀不是,你再到那头合相太爷说说,看是这们等的不是。你就去罢。这日子近了,这不眼看就待领凭呀?”催着狄希陈到了相主事家,说了些打点起身的正经话。相主事道:“你是首领官,堂上是有不时批词的,你不得请个代笔的人儿?大哥你自己来的?这要出了名打发堂官喜欢,凡有差季,或署州县印,都是有的。你要头上抹下弄上两件子去丢了,你这就干不得了。”狄希陈道:“倒也寻了个人,正是为这个来合贤弟商议哩。”相主事问:“是那里人?肚儿里可不知来的来不的?你这也不用那十分大好的,得个‘半瓶醋’儿就罢了。讲了一年多少束修?是谁圆成的?”

狄希陈道:’是骆有莪举荐的。湖广甚么道州人。他开口说八十两也罢,就是六十五十也罢。骆有莪主张说叫别要违他的,就给他八十。”相主事道:“这人可不知一向在那里?曾做过这个没有?可也不知怎么个人儿,好相处不好?”狄希陈道:“我还没见他哩。我说叫了他来,我先看他看,骆有莪合家里都说我村,说我该先拜他,下请柬,摆独席酒儿,还送他五六两银子聘礼,还得对尺头鞋袜之类,预先得给他二十两银子,好叫他收拾行李。我这来合贤弟商议,该怎么行?”相主事道:“这都是谁主的?”狄希陈:“这都是他童奶奶说的。我信不及,特来请教。”相主事道:“这主持的极妥当,一点不差,就照着这么行。”狄希陈道:“我只嫌这八十两忒多。他既说五十两也罢,咱就给他五十两何如?”相主事道:“只怕好物不贱,贱物不好呀。你还没说他一向曾在那里?”

狄希陈道:“他一向是广西郭总兵的幕宾。郭总兵拿了,他陪了郭总兵来京。新近郭总兵不问了成都卫的军么?”相主事道:“郭总兵就是郭威呀?一连两个本,合投各衙门的揭贴,做的好多着哩,不紧不慢,辨得总督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没奈何叫他辨了个军罪。没的郭威这本,就是他做的?他要做出这本来,这是个‘大八丈’,只怕不肯五六十两银子跟了你这们远去!他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狄希陈道:“骆有莪说来,我记的不大真了。叫是甚么周甚么杨。”相主事道:“不消说就是他,是周景杨,名字是周希震。他希慕那杨震,所以就是景杨。他的字是四知。他可为甚么这们减价成交,跟了你八九千里地方去?”狄希陈道:“他说专一是为陪郭总兵,合我去倒是捎带的。”相主事道:“这就是。我心里就明白了。八十两就别少了他的,当天神似的敬他。你说我怎么知道他?俺那房师转了京堂,秦年兄为首管事,那帐词做的极好,他说是他的个乡亲周景杨做的,说是郭总兵的幕宾。他有刻的诗儿,我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

他的字是四知。这人我也会他会儿。”狄希陈道:“亏不尽来合贤弟商议,差一点儿没慢待了他!等我请过了他,我将着他来会贤弟。”相主事道:“甚么话!大哥的西宾,我也是该加敬的,别说是个名士。我竭诚拜他,我也还专席请他。”后来相主事果然一一践言,不必细说。狄希陈听了相主事言语,方才心悦诚服,不敢使那三家村的村性,成了礼文,送了聘贽。

再说骆有莪问狄希陈要了十两银子,叫吕祥跟随到了张家湾,投了写船的店家,连郭总兵合狄希陈共写了两只四川回头座船。因郭总兵带有广西总兵府自己的勘合,填写夫马,船家希图揽带私货,支领禀给,船价不过意思而已。每只做了五两船钱。狄希陈先省了这百金开外的路费,便是周景杨“开宗明义章”功劳;且路上有何等的风力好走。将船妥当了回来,狄希陈合郭大将军甚是欢喜。狄希陈方知周景杨实该尊敬,不该是叫他来参见的人。又别摆酒专请郭大将军,周景杨作陪,也请相主事与席。因先请周景杨不曾用戏,童奶奶主意也只叫了两个小唱侑觞。郭大将军在京娶了两房家小:一位姓权,称为权奶奶;一位姓戴,称为戴奶奶。也有买的丫头。寄姐也都齐整摆酒,预先请来相会。权奶奶也都回席,彼此来往。内里先自成了通家,外边何愁不成至契?择了八月十二日,两家一齐开船。那些起身光景,具赆送行,都不必烦琐。

再说吕祥虽是如了他的意思,增了工食,且又预支了半年,他心里毕竟不曾满足,只恨不曾与他娶得全灶为妻,在人面前发恨:跟回家去白使半年的工价,还要将京中的事体务必合盘托出,挑唆素姐与他出这口怨气。骆有莪合童奶奶都送到船上,灯下吃酒中间,骆校尉说道:“第一文凭要紧,多使油纸包封,不可错失。我一向只听得说,也不曾见那文凭怎么模样,姑夫,你取出来咱看一看。”狄希陈开了一只拜匣,将凭取出,递到骆校尉手中。骆校尉暗在桌下,把狄希陈轻轻踢了一下,狄希陈会了意思。骆校尉将凭展开一看,读了一遍。读到“成都府推官狄希陈”,问道:“姑夫,你是经历,怎么又是推官,这不错了么?”狄希陈故意吃了一惊,说道:“可不错了!这怎么处?那日领出来,我只见有我名字,我就罢了,就没看见这官衔。我想官员到任,全赁的是这凭。这文凭既写上是推官,我就执着这文凭去到推官的任,他部里肯认错么?”骆校尉道:“姑夫,你说的通是红头野人!这是他凭科里书办一时间落笔错了,写了推官,你去到推官任!那推官除了进士,其次才是举人,也有监生做的么?但是他那里见有一推官做着,你去到他的任,推官做不成,经历还弄成个假的。姑夫真是大造化!怎么神差鬼使的,我就要凭看看,看出差来了。别说是到了那里,你就走少半路儿,看出差来,也是进退两难的。”

狄希陈说:“如今也就难处了。咱已上了船,就是郭总爷他也不肯等咱。”骆校尉道:“这倒不难。姑夫,你只管走着,留下凭,我合他说去,这说不的要递呈子另换。你到家祭祖,不还得待几日?及至那昝,这凭也换出来了,赶到家正好,也没误了你走路。”狄希陈道:“这也罢,只得又烦劳大舅的。咱留下狄周,换了凭叫他赶了去。”

骆校尉道:“狄周干不的,他知道吏部门是朝那些开的?管了这几年当,越发成了个乡瓜子了。还是吕祥去的。他在京师住的久,跟着你吏部里点卯听选,谁不认的他!先是他的嘴又乖滑,开口叫人爷,人有话谁不合他说句。留下吕祥罢。”狄希陈道:“可是我到家祭祖,炸饯盘摆酒,炸飞蜜果子,都要用着他哩。把个中用的人留下了?”骆校尉道:“你姑夫只这们躁人,凡事可也权个轻重。领凭到是小事,炸飞蜜果子倒要紧了!”童奶奶道:“你大舅说的是。中用的人拣着往要紧处做。留下吕祥跟了俺们回去,叫他换了凭再赶。”

次日五鼓,船上作了神福,点鼓开船。童奶奶合寄姐洒泪而别。骆校尉辞了狄希陈,仍

到郭大将军、周景杨船上,再三嘱托,然后带了吕祥仍回京中。吕祥的一切衣服行李,都已放在船上,就只拿了一个被囊回京去。骆校尉回去,次日,故意说去凭科换凭,将吕祥养在家内,也常到相家走动。相主事也只道是当真。

狄希陈合郭大将军两只座船,顺风顺水,不十日,到了沧州,约就郭将军合周景杨在临清等候。郭大将军因临清相知甚多,也得留连数日,却也两便。狄希陈雇了轿夫,狄周、小选子、张朴雇了生口,带着随身的行李,由河间武定竟到明水。

狄周先一程来到家里。素姐没在家中,正合一大些道友,在张师傅家会茶。狄周寻到那里,说狄希陈“钦降了成都府经历,衣锦还乡,坟上祭祖,专自己回来迎接大嫂一同赴任,共享荣华。替大嫂打的银带,做的大红出水麒麟通袖袍,穿的大珍珠挑牌。还替大嫂买了许多鲜明尺头,叫大嫂好拣着自己做衣裳穿。又替大嫂买的福建大轿,做的翠蓝丝绸官伞。俺大哥也就随后到了,请大嫂流水回去开了门,好叫人打扫。”

素姐听见狄周这一场热嘴,也不免的喜欢,口里也还骂着道:“我只说你爷们歪折踝子骨,害汗病都死在京里了!你们又来了!”一边骂着,不由的抬起屁股,辞了师友,他在前走,狄周后跟,回家开门。狄周叫了觅汉,家前院后的打扫。素姐还问道:“你大哥真个替我买了这么些东西么?”狄周道:“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我敢扯谎不成?”素姐又问道:“怎么我往京里去寻你爷儿们,你爷儿们躲出我来,及至我回来寻你,你又躲了我进去,合我掉龙尾儿似的,挑唆你相大哥送在我软监里,监起我两三个月?不是我撒极,如今待中监死我呀!”

狄周道:“这大嫂可是屈杀人!大哥在京里,听见咱家里人去说大嫂坏了个眼,又少了个鼻子,恼的俺大哥四五日吃不下饭去,看看至死。俺们劝着,说:‘你恼也不中用,快着回去自己看看,是真是假,你可再恼不迟。’大哥说:‘你说的是。’没等收拾完行李,雇了短盘驴子,连夜往家来了。及至到了家,清灰冷火的锁着门,问了声,说大嫂往京里去了。可是哭的俺大哥言不的,语不的。那头薛老娘还刁骂俺大哥,说京里娶下小了。极的俺大哥甚么誓不说,连忙上了上坟,插补插补了屋,说:‘咱可往京里就你大嫂去。’丢盔撩甲的跑到京里,进的门去,劈头子撞见大舅,问了声,说大嫂又回来了。又问了声大舅:‘你外甥媳妇儿真个坏了个眼?’大舅说:‘也没大坏,只是吊了个眼珠子,弄的个眼眶鄙塌拉的。’又问:‘少了个鼻子?’大舅说:‘也没少了个鼻子,那鼻梁还是全全的,只是鼻子头儿没了,露着两个指顶大一点小窟窿儿。’俺大哥拍着屁股哭哩:‘可罢了我这画生儿的人了!’大舅说:‘外甥,你好不通呀!我抠了你媳妇儿的眼,啃了你媳妇儿的鼻子来?你对着我哭!两三个月没见舅合妗子,礼也不行一个,且哭你画生儿的人哩。’”

素姐说:“我还问你件事:姓刘的娘儿两个,您爷儿们弄神弄鬼发付在谁家哩?”狄周道:“大舅说大嫂曾见他来。我踪着道儿寻着看他看,再那里有影儿。大妗子说:情管是你大嫂扯谎诈咱哩,别要理他!”素姐道:“我听见说相旺到京,为他对着我学舌,你相大哥打他来?”狄周道:“诓着大嫂老远的来回跑,不打他打谁呀?”素姐道:“大哥大妗子没说我上吊?”狄周道:“说来么。这岂有不说的理?”素姐问:“怎么说来?你学学我听。”狄周道:“这一定没有甚么好话,学他待怎么!”素姐道:“不好的话也罢,你只是学学我听。”狄周道:“甚么话呀?脱不了说‘不贤惠,搅家不良!自家家里作不了的孽,跑这们远近来人家作孽哩’!依着大妗子说:‘别要救了下来,除了这祸根罢!’相大哥说:‘为甚么搅下这堆臭屎!拿掀除的离门离户的好!’”素姐道:“这气不杀人!人好容易到京,出来看看儿,只

是把拦着,不放出来,我不吊杀罢?活八十,待杀肉吃哩么!”狄周道:“有饭没有?我吃些,还要迎回大哥去哩。今日不消等,看来是明日到。”素姐因狄周许的他快活,也因狄希陈久别乍回,未免有情,也曾叫人发面做馍馍,秤肉杀鸡,泡米做饭。

及至次日午转,狄希陈坐着大轿,打着三檐蓝伞,穿着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甚是轩昂齐整。到了家中,与素姐行礼。素姐见了,不由的将喜容渐渐消去,怒气勃勃生来,津津乎四六句儿骂将出来,将那察考狄周事体,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勘问。幸得狄周对答的说话,预先迎着,都对狄希陈说了,所以狄希陈回的话,都与狄周一些不差。还没得勘问了,崔近塘、薛家兄弟随即来拜,亲友也就络绎不绝。看看日落西山,掌灯就寝,一宿夜景不必絮烦。

次早梳洗完毕,狄希陈将京中替素姐制办的衣妆袍带,珠翠首饰,冬夏尺头,满满的托了四大绒包。素姐乍然见了,把嘴裂了一裂,把牙雌了一雌,随即放下那脸,说道:“你看你咬的我这鼻子,抠的我这眼!我可称的穿这衣服,戴这头面?我想起来,合你万世沉冤!”唬得个狄希陈口呆眼瞪,不知他那话是那里根由。

狄希陈一面收拾祭祖,一面收拾南行,口口声声只说是要合素姐同往。素姐也忽然要去,忽然中止。当不的狄希陈说不尽那路上的风光,任中的荣耀,路远不上二千,计日止消半月,哄的个素姐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要行。狄希陈心里忖道:“童奶奶的锦囊,素日是百发百中,休得这一遭使不着了!”小选子吵着要棉衣裳。素姐道:“说不上二千地,半个月就到了,九月天往南首里走,那里放着就吵着要棉衣裳?你是待拿着压沉哩么?”小选子道:“谁说只二千里地,走半个月呀?差不多够一万里地,今年还到不的哩!可不走半个月怎么!”素姐道:“你那里的胡说!你爷说的倒不真了?”小选子道:“俺爷说的不真,我说的真呀!俺爷是怕奶奶不去,哄奶奶哩。八千里怪难走的路哩!走水路就是川江,那江有个边儿呀,有个底儿呀!那船还要打山洞里,点着火把走,七八百里地,那船缉着头往下下,这叫是三峡。象这们三个去处哩。起旱就是栈道,蹋步,几万丈的高山,下头看不见底的深涧,山腰里凿了窟窿,插了橛子,挡上板,人合马都要打上头走哩。这们样的路是八百里。”素姐骂道:“攮瞎咒小扶养的!你又没到,你怎么就知的这们真?”小选子道:“我没到,我可听见人说来呀!”素姐又问:“你听谁说?”选子道:“谁没说呀?京里说的善么,奶奶,你待不走哩么?”素姐道:“哎!好低心的忘八羔子!哄着我去,是待安着甚么心哩!小选子,你叫了狄周来!”选子将狄周唤到,素姐问道:“这到那里够多少路呀?”狄周道:“也够八九千里。”素姐又问:“是水路,是旱路?”狄周道:也走旱路,也走水路。”素姐说:“我从小儿听说有八百连云栈是那里?”狄周道:“这就是往那里去的路上。大嫂,你待不往那走哩么?”素姐恨道:“亏了这小厮!这不是跟了这低心的忘八羔子去,到那没人烟地面,不知安着甚么心算计我哩!”

狄希陈拜客回家,素姐千刀万剐咒骂,口咬牙嘶的作践,只逼拷叫他说出是甚么心来。狄希陈道:“你再打听打听,休听那忘八羔子们的瞎话。”素姐说:“真是该骂那淘瞎话使低心的忘八羔子!”狄希陈道:“他们又没走过,不过是听人的瞎话,耳朵里就冒出脚来了。你问那走过那路的,看是不是。”素姐又未免将信将疑,也且放过一边,把那八分去的主意翻将转来,成了八分不去的主意了。

狄希陈紧着完备了祭品,坟上搭了席布大棚,摆了酒席,央了本镇上几个秀才充做礼生,以便祭祖行礼。却说素姐从替狄家做了这们几年媳妇,从不曾到坟上参祖先,公婆出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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