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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斗争哲学

题辞


富勒将军说,19世纪,西方出了“三卡尔”,一个是卡尔·冯·克劳塞维茨,一个是卡尔·马克思,一个是查尔斯·达尔文(英国的“查尔斯”就是德国的“卡尔”)。他们都是斗争哲学的先知。

中国也出过两个精通斗争哲学的人,一个是孙武子,一个是毛泽东。

兵法是谋略。谋略不是小花招,而是大战略。谋略管着技术,技术管着武器。

武器是器不是道,道是谋略。

人消灭武器,还是武器消灭人?难道只有消灭人类,才能最终消灭武器?

没有人,武器只是废铜烂铁。

兵不厌诈的意思是挑战规则。

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目 录





自 序



写在前面的话





上篇 理论篇





第一组:权谋组(战争三部曲:庙算 野战 攻城)



计篇第一 运筹庙堂之上(贵谋)



作战第二 决胜千里之外(贵速)



谋攻第三 强攻不如智取(贵全)





第二组:形势组(兵力的配方:形 势 虚实)



形第四 众寡之用一(备战)



势第五 众寡之用二(应敌)



虚实第六 众寡之用三(制胜)





下篇 实战篇





第三组:战斗组(从走到打:将得吏 吏得士 士得地)



军争第七 看谁跑得快(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行军第九 四种行军地形(宿营和警戒)



地形第十 六种作战地形(六地和六败)



九地第十一 九种客主之地(地理和心理)



九变第八 兵家最忌死心眼(九变、五利和五危)





第四组:技术组(两种“高科技”:火攻与用间)



火攻第十二 火器时代的序幕(五火之用)



用间第十三 不用间,不胜(五间之用)

自 序

《孙子》很短,只有约6000字,但叙述简练,道理深刻,常读常新,每次读,都有新的收获。

我读《孙子》,不止一遍,而是很多遍。

最初接触《孙子》,到底在什么时候?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上初中那阵儿。当时,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内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郭化若将军写的《今译新编孙子兵法》(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这书还在手上。他是把《孙子》十三篇打乱了读,重新编排,让我觉得很刺激。

高中时,我又从我的同学张进京家找到两本很有用的书,一本是宋本《十一家注孙子》的排印本(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1年),一本是杨炳安先生的《孙子集校》(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他爸爸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主任,家里有不少书。

当时,为了读《孙子》,我还从空军学院借了不少书,主要是军事教材一类。我有个亲戚在空军学院。

这是开始读。

插队,19

68 1970年,我在内蒙古又一次读《孙子》,手头书太少,思胜于学。我是把精力放在义理和结构上,就像小时候玩玩具,拆了装,装了拆,近乎游戏。

1971 1975年,我回了老家。1974年,偶然在北京买到一本1974年2期的《文物》杂志,上面有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出土的简报。这一发现,对我是个不小的刺激,心里充满神秘感和探索的冲动,很想知道西汉古本和今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1975年,我陪父亲看书,才在首都图书馆看到文物出版社刚刚出版的线装大字本《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年)和陆达节的《孙子考》(重庆:军用图书社,1940年)。北大图书馆,我也跑过,主要是查哈佛燕京学社的《引得》,从类书辑古书引文。

1976年,我写过篇文章,是对线装大字本《银雀山汉墓竹简》〔壹〕中《孙子兵法》上编整理工作的几点意见,文章由刘仰峤同志(刘青峰教授之父)转给夏鼐先生。

1977年1月下旬,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把我的文章寄给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5月1日,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给我写了感谢信(写于4月8日),并送我一本普及本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10月)。这是竹简本的第二个整理本。我就是凭这篇文章,才进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1977 1983年,我在考古所工作,不但可以利用考古所的藏书,还有两个借书证,可以利用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和北京图书馆的藏书,从此眼界大开。1979、1981和1983年,我有三篇文章,是考证简本《孙子》,两篇发表于《文史》,一篇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俞伟超、李学勤和裘锡圭先生帮我改过文章,让我铭感终生。

精装本《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是竹简本的第三个整理本。我手头的这本,卷前有题字,是1986年11月10日,我的岳父、岳母,已故的傅懋先生和徐琳先生,特意买了送我。这个本子,是我调到北京大学之后出的,最重要。他们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和支持。我到北大后,一直讲《孙子兵法》。我写《孙子兵法》的书,主要都是成书于我到北大的二十多年里。

研究《孙子》,我跟《孙子》打交道,前前后后,已有三四十年。现在回头一看,以前的工作都是铺垫。

我有两本书,是对以往研究的总结。一本是《〈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一本是《兵以诈立 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这两本书,前一本是旧作的汇编,主要侧重于文本考证,比较枯燥;后一本是我在北大中文系的讲义,主要侧重于知识背景的介绍和全

书文句的疏通,可读性高,但细节太多。

这些都是铺垫。

没有这些铺垫,就没有现在这本书。

很多词句考证和相关知识,大家可以查这两本书,这里用不着再讲。

没有先前的“厚”,就没有现在的“薄”。

在这本书里,我想尽量避免重复,尽量突出重点,讲义理,讲思想,由博返约,回到当初关心的问题。

讲义理,就是把十三篇分成四组和上下篇,对全书的结构和思想,重新梳理一遍,提纲挈领,用最简单最清楚的语言勾勒其轮廓。分析篇与篇的关系、章与章(即段落和段落)的关系、句与句的关系,我的讨论,首先重视的是《孙子》的内证。词语互见的查证,当然少不了。

讲思想,就是把兵法当作一种行动哲学、斗争哲学来讲,说明兵法是一种处于高度对抗状态下,急需灵活反应,判断胜于认知,行动胜于言语的思维方式。行动者的所有认知,都是“知之”加“不知”,千疮百孔,充满怀疑、猜测、危险性和不确定性。朝好了讲是“艺术”,朝坏了讲是“赌博”,特别不像“科学”。

我一直认为,这更接近人类思维的真相,也更能反映人类认识的全体。

至于军事本身,我也想进一步讲一下《孙子》“贵谋尚诈”的特点,让大家知道,“兵以诈立”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中国战略文化的特点到底是什么。

读这本书,大家不难发现,我对很多问题做了新的讨论,如:

(1)什么是“兵”?《孙子》中的“兵”字应该怎么翻译(《计》)。

(2)再论“筭”字和“算”字是什么关系(《计》)。

(3)对比“诈坑降卒”,讲“卒善而养之”的难能可贵(《作战》)。

(4)论中国的城市制度(形制、规模、数量)是定型于战国时期,后来发展不大,很多晚期城市还不如早期城市大(《谋攻》)。

(5)对“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的再讨论(《形》)。

(6)辨“仞”、“寻”之异,指出“仞”是高度单位,“寻”是长度单位(《形》)。

(7)论林彪战术与“势”的关系。以前只讨论过“一点两面”,这次补充了“三三制”和“四快一慢”(《势》)。

(8)论地图的重要性:林彪、粟裕都是地图迷(《地形》)。

(9)对“诸、刿之勇”说的补充:《吴子》和《尉缭子》都推崇“死贼”(《九地》)。

(10)对“霸王之兵”说的补充:大国威慑也是“诈”(《九地》)。

(11)强调“用间”是“诈中之诈”,用间对道德是重大挑战(《用间》)。

(12)论朱逢甲《间书》体例之不善(《用间》)。

(13)辨“反间”的两种不同含义(《用间》)。


我还记得,《兵以诈立》出版后,中华书局让我和读者见面,在三联书店,我做过一次演讲。讲完,有位军事院校的读者提了一个问题,非常好。

他说,海湾战争后,我国正面临一场军事技术的大革命。现在,对我们来说,什么最重要?武器、技术还是谋略。换句话说,就是“兵以诈立”,还是“兵以器立”,还是“兵以技立”?

这个问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因为,我想,所有读者,心里都会有这个问题。

为此,我想把“兵以诈立”重新解释一下,什么是“兵”,什么是“诈”,为什么“兵”要以“诈”为本。

战争总是充满诡诈。

人类社会总是充满战争或类似战争的活动,诡诈并不限于战争。

这对人类的道德是个挑战。

它不能不让人考虑,道德与诡诈到底是什么关系。

历史上,赤裸、直白,坦言诡诈者,其实最老实。韩非是老实人,马基雅维利也是老实人。真正的滑头,都是满嘴仁义道德。

军人最老实。《孙子》说“兵以诈立”,就是“兵以诈立”,绝不说靠“忠信”吃饭。

相反,大讲“忠信”者,往往都很滑头。

比如奸商都说,买卖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但制假贩假、设局洗钱,让你怨无头债无主者,正是此辈。

还有政客,利益至上,他们心里说,人无恒敌,人无恒友,没有主义,只有交易,政治无诚信可言,但场面上,他们绝对不会这么说,开口全是天地良心。

过去,我们都以为,商业欺诈只存在于小商小贩、低层次,买卖大了,就是杀人越货的黑帮,也得金盆洗手。其实不然。眼前的事情,从三鹿奶粉到金融危机,给我们上了一课(也可以说是“上了一当”)。“无商不奸”,打击一大片,话不能这么讲,但“商”和“奸”还是有不解之缘。

过去,我们都以为,尔虞我诈的宫廷阴谋,全是专制暴君所为。现在怎么样?即使是“民主国家”的民选总统,照样撒弥天大谎。

读读《用间》篇吧,间谍不好听,但谁都离不开。古人离不开,今人也离不开。哪个大国,不是把间谍当宝贝?

《孙子》是兵书,本来是军人的读物,供军人活学活用,用来打仗的。承平时期,不打仗,《孙子》有什么用?日本人,真奇怪,他们在战场上输了,但尚武精神犹存,居然想出用《孙子》做买卖,研究营销,研究管理。

现在,风从日本来,坊间所出解读《孙子》之书夥矣,读者的兴奋点主要是买卖。这是真正的卖点。

我给老板讲过课,他们关心什么?我知道,主要是如何用《孙子》管理员工,如何用《孙子》指导商战。中国传统的阴谋诡计,如《三十六计》,很受欢迎。

他们

是把《孙子》当《三十六计》读。

用《孙子》做买卖,首先有几个问题要搞清:

第一,商场是不是战场?(他们肯定说“是”,因为有竞争对手)

第二,你跟谁打?(他们肯定说是跟竞争对手打)

第三,你们打完了,谁倒霉?(可能是竞争对手,但最倒霉的恐怕还是老百姓,就像战场上一样)

总之一句话,兵家讲“兵以诈立”,你敢不敢说“商以诈立”?

“商以诈立”,老百姓还怎么活?

所以,我给自己立下规矩,古书就是古书,军事就是军事,思想就是思想,我不教你做买卖。

“兵以诈立”,可以。

“商以诈立”,不行。

《孙子》不是生意经。凡谋商机于兵法者,不必读此书。

2009年6月12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5月15日,应刘源同志邀请,我曾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做演讲,题目是《说“兵以诈立”》,演讲内容就是摘自本书。


兵法是研究人的大道理(1)


《孙子》是兵书,但不是一般的兵书,而是兵书中的经典,不但在中国是经典,在世界上也是经典。有人说,这本书讲的都是普适原理,没有文化特点,也许过了一点,但这书讲的道理比较通用,文化心理的隔阂比较小,这是事实。中国古书,世界公认,争议少,谁都说好,这本书是代表。

兵法是研究人的大道理

《汉书·艺文志》把古书分为六类: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前三类属于人文学术,大体相当现在的“文史哲”;后三类属于科学技术,大体相当现在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当然还有相关的技术,当然还有现代人称为“迷信”的非科学成分。

中国传统:人文,经为首;科技,兵为首。

中国古代,兵学很发达,说别的可能脸红,这事一点儿不吹牛。历史上,中国的兵学最发达,搁到全世界去讲,也一点儿不吹牛。1

参看:赵汀阳《坏世界研究 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作者说,“我原来研究形而上学,考察了许多呆主意,后来研究伦理学,考察了许多傻主意,再后来研究政治哲学,又考察了许多坏主意”(5页)。他是把政治哲学定位于“坏世界研究”。他说,“世界首先是个坏世界,而人们幻想好世界。人们通过政治去研究坏世界,而通过道德去想象好世界。古代人看重理想,所以把政治学看做伦理学的一部分,现代人认清现实,因此政治哲学成为了第一哲学”(1页)。该书即以《哀公问》的这段话作为题词。

研究人类社会,现代科学叫社会科学。社会科学主要有两大学问,一门是政治学,一门是经济学。经济学,发达比较晚,不如政治学。

《礼记·哀

公问》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1



哀公问:“敢问人道谁为大?”

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人道,政为大。”

西方传统,研究人,主要有两门学问,一门是伦理学,一门是政治学。政治学和伦理学原来是搅在一块儿,老是分不清。古人都讲“以德治国”,我国这么讲,外国也这么讲。大家都盼望“好人政治”,相信“好人”搞出来的政治一定是“好政治”。

柏拉图作《理想国》,喜欢讲正义。他老把国家正义和个人正义混为一谈,把政治和伦理混为一谈。

这类想法,和我国差不多。比如孔孟一派的思想家就这样想。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没有小,焉有大。个人和家庭是社会细胞,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治国才能平天下。

这是小道理管大道理。

亚里士多德作《政治学》,才把伦理和政治分开来。他知道,希腊公民是生活于城邦之中的“城里人”,离开城邦,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有一句名言:人是政治动物。2

2

原话有两种翻译,一种是“人类是自然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一种是“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动物”。参看: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7 页。案:“政治”(politics)一词是源于“城邦”(polis)。希腊公民是生活于城邦之中,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政治动物”其实是“城邦动物”。

马基雅维利作《君主国》,第一次把政治当作一个“坏世界”来讲。他把政治从伦理剥离出来,才有了独立的政治学。他很像中国的法家,讲政治就是讲政治,不跟道德掺乎,非常诚实,非常坦白,非常严肃,因而也非常冷酷。

马克思也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际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他们都强调大道理管小道理。

没有这个起点,就没有政治学,也没有社会科学。

中国的政治学,告别道德后的政治学,叫“刑名法术之学”。这门学问,毫无疑问,是由法家奠定。但法家成于秦也败于秦,在中国的道德世界始终抬不起头。只有它的兄弟学科一脉单传,留于后世。这就是中国的古典兵法。

中国的政治学,在本质上是一种“兵法”。1

1

赵汀阳说,“政治学研究的是政治策略,相当于有关权力和利益问题的 兵法 ;政治哲学研究的是政治的正当理由和原理,相当于有关权力和利益问题的 法理 ”(《坏世界研究 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2页)。战国晚期,天下流行的是“商管之法”、“孙吴之书”(《韩非子·五蠹》),治国和用兵分不开。特别是讲“大战略”,两者分不

开。2

现代军事学,头一条就是战争和政治的关系。中国的兵法,早就这么讲。

《孙子》开篇讲“五事七计”,“五事七计”的头一条就是“道”。“道”是政治。

我国2

中国古代的法家,往往也是兵家。有趣的是,马基雅维利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不仅写了《君主论》,还写了《兵法》。古代,“道”是终极性的原理,管着一切小道理的大道理。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各有各的大道理。数术讲天地,方技讲身体,是当时的“自然科学”。真正讲人,主要集中在兵书。

兵书是讲“人道”。

《鹖冠子·近迭》有一段话,和《礼记·哀公问》形成对照:

庞子问鹖冠子曰:“圣人之道何先?”

鹖冠子曰:“先人。”

庞子曰:“人道何先?”

鹖冠子曰:“先兵。”

作者生活于杀人盈野的战国晚期,当时的战争太残酷。其惨烈程度,空前绝后,只有上一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可以相比。这对人的世界观是很大的刺激。没有经过战争的人,很难理解历史。

战争是困扰人类的大问题,兵法是解读历史的金钥匙。

中国人是把兵法当作研究人的大道理。1

1

自古以来,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最严密的组织手段,最聪明的思想方法,都是首先用于战争。



兵法是一种斗争哲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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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法研究的是人。

有人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冲突,小则妇姑勃谿,大则你死我活。

人比动物更能“窝里斗”。

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学术现代化的产物。它是借西方哲学概念重新诠释中国的子学,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是两部开山之作。他们都是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

兵书,按传统分类法,是附属于子学。中国的技术书都归子学。过去,儒经占据统治地位,子学低于经学,技术又低于子学,《孙子》没有地位。除了军人,除了喜欢议论军事的文人,没有多少人关注《孙子》,更不用说其他兵书。子学也好,兵学也好,都是赖西学而复兴。

胡适、冯友兰,他们讲先秦哲学,是以儒、墨、道为主,虽涉名法,旁及阴阳,但于兵书、数术、方技,全都不着一字。冯友兰讲他的“取材标准”,特别提到日本学者高濑武次郎的《支那哲学史》,讥讽该书太高抬《孙子》,竟把兵书列入哲学史的范围。

兵书是技术书,最讲实用,这样的书,难道也有“思想”,也有“哲学”吗?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人,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人,他们会问。

我说,当然有 不但有,而且很有。战争,人命关天,千变万化,奥妙无穷,不动脑筋,不长心眼

,那不是找死?

哲学是爱智之学,兵法最讲智慧,里面当然有哲学,而且是最聪明最机灵的哲学。我甚至可以说,中国式的思维,和兵法有很大关系,不懂兵法就不懂中国哲学。

1930年,冯友兰写《中国哲学史》第一篇,他曾拒收《孙子兵法》。但延安时代的中国共产党不这么看,武装斗争出身的毛泽东不这么看。

毛泽东研究兵法,主要在1936 1938年,兵法和哲学是一块儿读。1936年,他写信给叶剑英,让他派人到白区买《孙子兵法》。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1936年12月)中,他引用过《孙子·谋攻》(“知彼知己,百战不殆”)。1937年,他读过苏联出版的哲学书。在《辩证唯物论讲授提纲》(《实践论》和《矛盾论》的前身,1937年7 8月)中,他引用过列宁的《哲学笔记》和《关于辩证法问题》,也引用过《孙子·谋攻》(同前)。1938年,他在延安组织过一个“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研究会”,读《战争论》,读恩格斯的军事著作,请何思敬从德文翻译,边译边讲。在《论持久战》(1938年5月)中,他引用过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战争是政治的特殊手段的继续”)。郭化若将军是这个研究会的成员,他写过《军事辩证法》(1999年),写过《孙子兵法之初步研究》(1939 1940年),写过《白话译解孙子兵法》(1944年)。他们都把《孙子》当作很有哲理的著作。1949年后,中国各大专院校的中哲史教材普遍讲《孙子》,讲《孙子》中的辩证法,应该说是延安的遗风。

1958年和1980年,冯友兰两次写《中国哲学史新编》,都收入了《孙子兵法》。今天大家都承认,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没有《孙子兵法》不行。甚至有学者认为,中国的辩证法就是起源于《孙子兵法》。1

1

参看:李泽厚《孙老韩合说》,收入所著《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77 105页;何炳棣《中国思想史上一项基本性的翻案:〈老子〉辩证思维源于〈孙子兵法〉的论证》,收入所著《有关〈孙子〉、〈老子〉的三篇考证》,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年,1 35页。

《孙子兵法》和毛泽东兵法,都很有哲学味儿。这种哲学是什么哲学?其实就是生存哲学,就是斗争哲学,就是以斗争求生存的哲学。

人与人斗,很残酷,但无法回避。这是人类生存的大问题。

人的所有行为,不管哪一种,都是对生存环境的反应。

英国战史家富勒说,19世纪,有三个“卡尔”是讲这种哲学的先知,一个是普鲁士的卡尔·冯·克劳塞维茨,一个是德国的卡尔·马克思,一个是英国的查尔斯·达尔文(英国的“查尔斯”,就是德国的“卡尔”)

,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讨论过这种哲学。2

2

参看: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卷三,6页。

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出版于1832年,最早。1911年的《大战学理》是最早的中译本(从日文版节译)。此书是欧洲的《孙子兵法》,很有哲学味道,由于马克思、恩格斯的重视,由于列宁和前苏联军事界的重视,由于毛泽东和延安军事界的重视,在我国影响很大。

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出版于1848年,比前者晚16年。中国最早的译本是1920年陈望道的译本。由于十月革命,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和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在中国也影响很大。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于1859年,比《战争论》和《共产党宣言》都晚,但中国人知道进化论,却比《战争论》和《共产党宣言》要早。《物种起源》在中国出版是在1920年,但1898年,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已经把进化论介绍到中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亡国灭种”的“盛世危言”下,对中国人的震撼,简直如山呼海啸。其社会学的意义(救亡图存)要远远大于生物学的意义。

革命和战争有不解之缘,有目共睹。两者都是暴力,互为因果。现代的两次革命高潮就是和两次世界大战相伴随,不必多说。

今年是达尔文诞生200周年,值得纪念。他的《物种起源》,在美国常被人骂,被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骂,甚至有人把他当马克思主义的源头骂,骂他,甚至超过了马克思。其实,《共产党宣言》比《物种起源》早11年。

古人讲战争,喜欢从含牙戴角、前爪后距,擅长使用毒药的动物说起。1

1

李零《花间一壶酒》,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103 104页。战争确实很动物,兵法的很多想法都来源于打猎。

动物战争,一直是人类战争的参照。它们为了争夺食物,争夺水源,争夺领地,争夺交配权,打得不可开交。动物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人类的丑陋。动物是人类的老师,但“弟子不必不如师”。在种内攻击这一点上,人类比动物更突出。

动物,上天、入地、下海,无所不能。它们,浑身上下,全是高科技,雷达、声呐、远红外、GPS、电磁波、生化武器和各种伪装术,应有尽有。即使讲武器,论技术,动物也是人类灵感的源泉。我看电视,经常看跟动物有关的节目,就是从动物学军事。

人类非常好斗,既有生物学意义上的斗争,也有社会学意义上的斗争。这是个冷酷的事实。研究这个冷酷事实的哲学叫斗争哲学。

虽然,“斗争”二字,现在已经不时髦,但斗争依然存在。



书四门,贵谋尚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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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晚期,刘向、刘歆把天下的兵书分成四门:权谋、形势、阴阳、技巧(《汉书·艺文志》)。前两类是谋略,后两类是技术。

(一)权谋

班固的定义是“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权”是权变,“谋”是谋略。“权谋”是战略,是研究战争全局的大计。古代兵书,《司马法》、《六韬》和《孙子兵法》,是权谋的代表作。战争全局,是“用兵”和“治国”的关系。比如《六韬》,既讲治国,又讲用兵,就是属于“大战略”研究。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这是《老子》的话(出第57章)。治国是靠“正”,御臣下也好,管老百姓也好,要守规矩,讲道德。但用兵不一样,它是对付敌人,想方设法,跟敌人拧着来。它靠的是反规则,这叫“奇”。比如《司马法·仁本》说,“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为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忠)人(信)”就是讲“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孙子》讲“兵以诈立”,就是讲“以奇用兵”。

“先计而后战”,是《孙子》的特点。它以《计》篇为头一篇,先庙算,次野战,次攻城。计必先定于庙堂,然后才兵出于境,这就是“先计而后战”。

“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是说它有综合性,下面三类,它都讲,就像医书中的医经,不光有理论性,还有综合性。《孙子》,不但《汉志》著录的82篇本可能是四门都讲,今本十三篇也是如此。

(二)形势

班固的定义是“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形势”,是战术对策,好像医书中的经方,对症下药。它强调的是快速反应,灵活机动。兵书讲形势,对话体,最方便。但《孙子》不这么讲。它是把“形”、“势”二字当一对矛盾,先作理论分析(《形》、《势》、《虚实》),再作过程描述(《军争》以下五篇),从“合军聚众”到“交和而舍”,从走到打,一环一环扣着讲。

“雷动风举”,就是“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后发而先至”,就是“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就是“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这些话,都出自《孙子·军争》。

(三)阴阳

班固的定义是“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阴阳”,是数术

之学(古代讲天文地理的学问)和阴阳五行说(数术之学的理论)在军事上的应用,主要和天地有关。俗话说,诸葛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指这类学问。这类学问,早期文献多已失传,读者要想了解,只能看出土材料。这里简单说几句。

“顺时而发”,是讲选择时日(术家叫“选择”),用兵要合于时令。古代的选择书经常讲用兵,兵书也经常讲选择。出土发现,子弹库帛书、睡虎地《日书》,很多数术书,都有这类内容。

“推刑德”,“刑德”是一种选择术,它和用兵关系很密切。马王堆帛书《刑德》就是这种书。孔家坡汉简《日书》也有这方面的内容。

“随斗击”,古代占卜,有一种工具叫式盘,当中是北斗,周围是二十八宿,北斗犹如表盘的指针,二十八宿犹如表盘的刻度。古人相信,斗柄指谁谁败,相反的方向才是吉。孔家坡汉简《日书》有《击》和《斗击》,就是讲这种数术,张家山汉简《盖庐》也有这方面的内容。

“因五胜”,是讲五行相胜的数术。虎溪山汉简《阎氏五胜》就是讲这类数术,孔家坡汉简《日书》也有这方面的内容。

“假鬼神而为助者也”,这类学问,充满迷信,但在古代,却是“高科技”。古代的军事气象学、军事地理学,就是集中在这一类。



《孙子》也讲兵阴阳,主要集中在后半部。一是《军争》到《九地》,《孙子》处处讲地形,涉及阴阳、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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