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真正的自己

成为真正的自己

杂谈朱学东

2015-06-05

“朱老师，你为什么不出来自己做点事？”“朱老师，为什么记流水账？”“朱老师，读书抄诗有什么用？”“朱老师，建设自己，和改造社会建设中国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是这两年我遇到最多关切的四个问题。几乎每次与朋友见面，都会有新朋友问我这四个问题中的至少一个。

第一个问题关乎时尚潮流，也关乎人生选择。

创业，获得风险投资，到纳斯达克去敲钟，是这个社会受过教育的人几乎人人渴望的事，最不济，自己创业了，也会引来瞩目的关怀，因为，这意味着一个潜在的亿万富翁的可能性。

如今赶上我赖以养家糊口的传统媒体业的崩塌，许多同行纷纷被动或主动转行，或创业了，我认识的许多同行和朋友，都借创业的春风，或成了商业巨子，或正在奔向商业巨子的路上，最不济没有获得财物自有，日子也比工作了26年的我过得潇洒。但我却始终不为所动。自然让年轻的朋友好奇了。

后面三个问题，关乎我的三项个人生活习惯，第一记日记，我名之曰流水账，第二是读书抄诗，第三是走路。

在成功学这个核心价值观主导的时代，我生活中的这四项选择，耗时又不能带来即期的利益，可谓是政治很不正确了。

钱是这个社会的王者，是成功的代名词，我也爱钱。但我一直以为钱不是生活中唯一的。

尽管我这辈子恐怕也抵达不了财务自由的境地，但寅吃卯粮的日子应该是一去不返了，托改革开放的福，靠自己努力，我也已经能维持一个相对有尊严的普通人的物质生活。所以，对于什么商业模式，什么估值溢价，我不是很感兴趣。年轻时我这一代人没这个机会，错过就错过了，如今都快知天命之年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纠结这类问题上，不想像被绑在创业守业得战车上停不下来。我想过自己的日子，找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或者做点小生意，夫妻相守，上尊父老，下抚幼雏，善待兄友，读读闲书，写写不咸不淡的文章，不惧高堂大屋，能过粗茶淡饭。

这种生活态度确实是政治不正确的。

幸运的是，中国现在也已经进入一个多元时代，人们选择自己的生活，已经开始超越一致性的强迫症。所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道。

不过，毕竟成功是时代最大的主题，从国家到个人，都是这个追求，这种追求理所当然，并没有错，我没有这样的追求，其实也没错，只是每个人的人生选择而已。不过在这样的时代大潮里，风过时要不愿意随风飞扬，其实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要守住不随风而起的生活，不仅要生活的积累，更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套用布罗茨基在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的题目，就是要有一张“表情独特的脸庞”一张“表情独特的脸庞”，是靠精神自治获得的，它不是别人的，不是社会的，是属于他自己的。

佩索阿有首诗，我很喜欢，是韩少功翻译的：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你仅仅度过了它。无论你过着什么样的

没有喜悦的生活，你都没有生活。

你无须去爱，或者去饮酒或者微笑。

阳光倒映在水坑里

就足够了，如果它令你愉悦。

幸福的人，把他们的欢乐

放在微小的事物里，永远也不会剥夺

属于每一天的、天然的财富。”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我也是很晚才理解到。真正的人生财富，都是在经历之后才能获得。

经历，就是奋斗，没有奋斗，没有事功的经历，所谓守住自己的生活，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过去的追求与这个社会绝大多数人是一样的，社会的追求，也是我的追求，什么年龄做什么样的事，该读书就读书，该谈恋爱就谈恋爱就结婚生子，该发奋努力就发奋努力，我过去的每一步，都合着社会的节拍，是社会塑造的一类人，是一致性社会的产物。

我一直感到幸运的是，我不仅经历了一致性的时代，也迎来了多元化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终于可以追求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生活了。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宗教，你的殿宇。”我所喜欢的诗人纪伯伦在他的诗中这样提醒过我，我曾经漠视了。不过，当我惊醒的时候，自小农村困苦生活养成的韧性，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多年以前，我就开始了记述自己的媒体生涯，就像过去烂账房记账似地，乱七八糟地，大小什么都记，既无头绪，也无重点，啰哩啰唆的，只是像水东流一般，只是有先有后而已。虽无起承转合，也无文采飞扬，但所见所闻所得，记录的是一个媒体人日常的挣扎努力，其中有苦涩有欢乐也有愤怒和悲伤，尤其最近这些年，每天必录，每年三四十万字，日常工作生活之外，一项巨大的工程，而流水账，本身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人生就是一摞流水账。

为什么记流水账？不外乎三个原因：

其一是依着吾日三省五身的圣训，每天检讨自己该做的事是否已做，没做到的又是为什么。其二是把自己日常的生活公开化，让朋友监督提醒，以免落水湿身，这不仅是一种自我追求，更是复杂社会的一种自保方式，成为透明人。

其三是通过流水账般的记录，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自我训练，在这一过程中，自己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对观察思考和文字提出要求，日积月累之后，驾驭文字的能力无形之中发生了质变。这是开始记流水账时没有想到的。

同样没想到的是，在流水账的基础上，我在2014年出版了两本江南旧闻录，近40万字，而关于往事的回忆，今年也整理了40万字的内容，交给了出版社。

可以说，没有流水账，这些可能都不会有。

至于读书抄诗，我把它们视作守住自己同时涵养自己最重要的方法。

我的命运改变，始自识字读书，我的人生底色，也是由读书塑造的。从上学时像海绵吸水一样读书，到工作后的功利主义阅读，到后来选择阅读自己喜欢的无用之书，书一直是我生活的挚友。

旧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确实没错。

阅读让我们永不孤单。这些年沉醉书中的阅读，我知道那里有如画风景，那里有笑靥如花，那里有哀哭痛心，那里有灵魂的交汇，无数相识相遇，无数擦身而过。。。。。。

可能，这些东西，是上纳斯达克敲钟所不能得到的。这些东西，也是碎片化的心灵鸡汤消费无法理解的。

抄诗，本质上与读书类似。我一直认为，读书是个人化的事，而诗歌是所有阅读中最个人的，最不易一致性的。布罗茨基曾经说过，一个阅读诗歌的人比不阅读诗歌的人更难战胜。因为诗歌更接近灵魂的声音。

与读书不太一样的是，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抄过不少诗，但后来时断时续，直到2013年下半年开始。如今我坚持到每年抄读千首诗，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了。走路跑步，如今是都市有闲阶层新的生活方式。不过，我开始在都市里暴走的时候，这个尚未成为时尚生活。跟有闲阶级的时尚新生活不一样，只要天好，我都坚持走，一个人，在绿荫遮盖的公园，在烈日闪耀的马路上，在乡间小路上，在不同的城市乡村，用脚丈量着土地。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年不低于1200公里，里程加起来从北京每年铺一条回故乡的路。

不仅如此，我还冠之以一个口号，建设自己，就是改造社会，就是建设新中国。许多人不理解，后来我的媒体同行老大哥杨锦麟一语点破我内心的隐秘。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活得时间越长，对我们的社会越有价值，这个价值不适合成功学的逻辑，但符合我的逻辑。布罗茨基说过，“我认为，与一个没读过狄更斯的人相比，一个读过狄更斯的人就更难为着任何一种思想学说而向自己的同类开枪”

我并不能做到心如止水，我也不喜欢黄老之道，但读书、抄诗、走路，加上喝酒会友，这些我的日常生活，也是世俗生活的一种，或许都是无用之事，但若能以无用而终老，也是不枉自己的选择。

幸运的是，这些年的坚持，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有了巨大的改变，让我的朋友们都有些惊讶。而我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去想今天会有什么收获。

这是世俗社会的另一种坚持，另一种反抗，另一种建设，自己的精神世界越来越是自己的了。这才是真正的与众不同的自己。

我同样感到高兴的是，这些年跟我一起记流水账、读书抄诗和走路的朋友，越来越多了。

用创造对抗破坏，尽管规模很寒碜，但终究有所作为。这也是中国人讲的，跬而不休，跛鳖千里。

一切都在坚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