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奈何、奈何……-读《白马啸西风》

中国人做菜讲究烹调手法，小火煨顿求的是入味透彻浑厚绵长，大火爆炒为的是味道直接刺激，挂糊油炸是要藏鲜于内而热烈于外，腌渍清蒸则是图柔弱鲜嫩清淡爽口。到写文章，也有类似的区分。写散文要意长文散笔墨圆融华美；写杂文则主题鲜明内容丰厚立论直截了当；写序要切题而不拘泥、诱人而有深意；写诗得勾勒意象造化意境押韵且风雅。写小说则分的更细，长篇像是珍藏的勃艮第红酒，荡气回肠历史感和厚重感要求节奏合理高潮起伏错落有致；中篇像是醇厚的威士忌，要的是内容丰满循序渐进；至于短篇小说，更像是一杯精心调配的鸡尾酒，务求主题突出节奏明快。

大师写小说则常常能跳出这一般的规律，笔法的老练让他们可以随意的布置故事的架构，掌控小说的节奏。到他们笔下长篇往往透着短篇的流光溢彩和中篇的丰满厚实，读起来厚厚一本却没有丝毫滞涩；中短篇也有长篇的厚重，不过几十页或薄薄一本，却一样的百转千回。《白马啸西风》就是这样。

在各版本的金庸全集里，《白马啸西风》向来是和《雪山飞狐》《鸳鸯刀》挤在一起合作一本刊印，篇幅之小可见一斑。篇幅小给人的感觉通常是节奏仓促，内容单薄，可如果写好了，却常能有类似诗一样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回味。张爱玲写《红玫瑰与白玫瑰》《多少恨》一类短篇，惜字如金，抛却了所有不必要的赘述，简练的笔墨却雕琢了最特色的角色和悠久绵长的故事。

《白马啸西风》也如此。故事并不长，元素却足够丰富：寻宝，遗孤，民族纠葛，仇杀，以及爱恋。小说开头就用一段凄惨的为抢夺宝图的追杀快节奏开启故事，孤女文秀的背景也同时被设定好。然后节奏骤然一缓，写文秀在哈萨克部落长大，和苏普相识依恋则平缓如涓流淅淅，像是一杯开胃酒后的沙拉，清淡香甜，同时引着主菜的到来。随着民族纠葛的阴差阳错，成长过程中文秀与挚爱的苏普分离，苏普恋上了本族的姑娘阿曼。眼看小说要归入俗套的爱情小说模式时，却笔锋一转，当年的仇家为了宝藏卷土重来，至此小说步入高潮。多年的宝藏争夺，师徒恩怨，爱慕伤心，明暗情愫随着仇人同时又是自己师父的华辉和抚养文秀同时也爱恋着他的“计爷爷”的去世和平淡无奇的高昌宝藏一起埋葬。文秀又一次成了孤女，随着当年驮着她逃出仇杀的父母的年迈白马回了江南。

短小的篇幅并未影响内容的深度，哈萨克族和汉族之间的隔阂、远古唐朝对高昌的统治与高昌的反抗成了小说一明一暗的两线。故事因争夺唐朝给予高昌的宝藏起，以汉族和哈萨克族的协力终。而最后发现的宝藏，不过是些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那是唐太宗为了汉化高昌而强送给高昌国的，却被高昌人弃如敝履，放在迷宫里谁也不多看一眼。金庸在故事里借少女文秀之口巧妙的表达了自己对于异种文明相处的看法“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他们去，何必勉强？”

而小说最精彩的还是爱情的刻画。在主动放弃苏普后文秀对

苏普默默的爱，“计爷爷”几十年一日的对文秀隐忍的爱，这虽然真挚却都求之不得的爱让人动容。文秀在因为民族歧视不得不放弃苏普的无奈；失却了爱恋的人儿的姑娘独自坐在当年和少年一起嬉耍的丘陵，听着百灵鸟的歌声，百灵鸟般的姑娘文秀却渐渐不再歌唱了的忧郁；文秀见到苏普和阿曼在危难中的相濡以沫，于是出手相助，却说要救苏普，阿曼就得当自己奴隶而不得和苏普一起的嫉妒，阿曼为了情郎苏普甘愿当牛做马的挚爱；而最让人心绞的却是这时嫉妒的姑娘心里的那句“如果是我，我也愿意为你当别人奴隶”的没人知晓的自白，以及“计爷爷”临终时褪去了妆容终于能对文秀倾诉自己几十年来的爱慕，而且只能倾诉随即逝去的悲伤。

小说结尾写文秀孤身回往江南，动身前见了哈萨克部落最智慧的智者哈卜拉姆。这样写道：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世间爱情说起来就是来来去去的几个字：“我爱你”、“我恨

你”、“分手吧”、“在一起”……虽然可以简单到如此，可依旧千姿百态光怪陆离让人难解莫测。因为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的不得了，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古今有多少痴男怨女像文秀姑娘一样为了守望这得不到的喜欢，拒绝了得到的不喜欢，虔诚教徒殉教似的形单影只的望断天涯路呢？所以每每听见这样的故事，你总是会忍不住的替他们叹上一句：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