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爱之:
对面的女螂看过来
~引子~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并着两脚,正像一个化妆仪器里纤纤玉立的眉笔。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王祖咸,……做地下党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夜总会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王祖咸,人都叫伊“咸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眉笔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夜总会的买卖非常好。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
然而眉笔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日本人不知道东条英机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飕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珠宝钻石,让我拿去罢。我们地下党穷,打日本鬼子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封了盗帅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
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哪一日日本鬼子杀来抢了去,才见你哭呢……”
眉笔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颗大钻戒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伊又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珠宝钻石给伊,这样的过了三四年,我已离不开伊。
伊也说爱我,但伊是地下党,答应等打败日本鬼子才嫁我。
日军侵占时光镇,伊不知所终,幸而那些珠宝钻石转交与了地下党,也算为盗一世,终为民族献了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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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老飕猛拍大腿:“我的傻爷爷呀!”
老飕的爷爷飕阿大解放前曾是一名江洋大盗,临死却没留下一丁点遗产,倒害得后人吃了不少苦。为此,老飕一直耿耿于怀。
几天前,时光镇寿星王奶奶死了,终年105岁。报纸上详细报道了王奶奶的生平:
王奶奶本名王祖咸,抗战时期曾是时光镇红极一时的交际花,日本占领时光镇,她虽迁居乡下避难,终没能逃过日本鬼子的蹂躏。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她主动将全部财产上缴村委会,还搬出大屋,只要求在猪圈搭个蓬屋存身,总算拣了条命,一直独身到死。
永久村村委档案里还存有她当年上缴财物的单据。
老飕看到“王祖咸”这三个字,觉得似曾相识,翻出爷爷的回忆录,读到上面那一段,才恍然大物。
再看报纸上印的那张单据,上面珠宝若干、金银首饰若干、银圆若干、绸缎衣物若干,记得十分详细,连耳挖都没遗漏,却独独没有钻石!
冥思苦想三天三夜,老飕终于理出个头绪:
1.王祖咸根本不是地下党,爷爷受骗了!
2.爷爷的回忆录里分明提到了钻石,而且是三次!那么钻石确实是有的,而且不少!
3.单据上没有记录,说明王祖咸当时没有上缴钻石!
4.报纸上又说她一生清苦、胆小谨慎,看来那些钻石她一直藏着没敢动!
5.她为什么要求在猪圈搭个蓬屋?钻石应该就藏在猪圈里!
6.哈哈哈!我发财啦!
老飕立即动身前往永久村。
1.乱世儿螂
如果上帝想替自己和日军开脱当年的罪名
他可能会说:至少我还救过一条屎壳郎的命
那是1944年夏,在距时光镇10多里地的永久村,阿粪出世了。
当时,鬼子的一颗子弹射穿一头农民的胸膛,飞向后面的土坡,钻进土里,土底下是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个粪球,子弹撞中粪球,不轻不重,正好击碎粪球外壳,阿粪就在里面。
去年秋天,阿粪的妈妈把粪球塑成梨状,将卵产在里面,大约10天,幼年的阿粪破卵而出,那时,他长得比较不美,透明肥白一团软,在漆黑中吃着粪梨内壁上的粪泥,慢慢地长,并一次又一次地蜕皮,一直蜕到现在,蜕得身体坚硬乌黑。
再过几天,等他再最后蜕一次皮,变了成虫,就该想办法钻出粪球了。
粪球的外壳很坚硬,凭自己的力量,阿粪休想钻出来,除非老天爷下点雨,
把粪球壳润软。
但是,那一年不但兵火连连,而且旱情严重,粪球壳比往年更加坚硬。
所以说起来,阿粪应该和当年千千万万的中国小蜣螂一样,困死在干粪球里,根本没资格出世。
谁知道那颗子弹竟然帮了他的忙!也算是日军积的一点德吧。
兑了皮,阿粪爬出洞穴,大太阳就在头顶,晒在身上,痒痒的,微有些痛,又难受又舒服。
他还不太习惯新生的黑甲壳,但伸足振鞘试了试,顿时觉得自己孔武有力,好不威风!
再放眼一看,四周寂静,黄土之上红黑班驳,一派肃穆,加之空气中热臭蒸腾,不由得他不豪情万丈。
等不及全身干透,他已经下了土坡,嗅着最臭的方向昂扬爬去。
那是一个猪圈,猪早已没了,但猪粪还是厚厚一层。
阿粪找了块丰沃的粪土,低头伸颈,用六只弧形排列的利齿向粪块掘去,谁知连日暴晒,猪粪早已硬透,虽然他用力不小,却只刮下一点土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劳作,出师不利却并不介意,再用力去掘,依然如故,又加力,还是掘不动。
“咕噜啪啦呸!”阿粪恨恨骂了一句。
骂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是骂,骂过后就痛快了。
这么干的粪就是掘得起,也别想能团成球,他又去寻其他地方。
猪栏上趴着一头人,已经死了,背上有个枪眼,血流在地下一大滩,也干了黑了。
阿粪不知道那是人,更不知道正是那头人将鬼子的子弹摆渡给他,让他安然出世。
他高兴的倒是自己找到了一块好地方,直觉告诉他地上的那滩血还没干透,下面的粪一定好掘,团起粪球来也要容易得多。
果然,土皮很脆,也不厚,没用多少力就掘开了,下面的土微微泛出潮意。
他好不得意,用力向下掘,边掘边剔除土粒沙子,很快,就耙集了一堆食渣。与此同时,他用前臂拨开多余的土块,又用臂上的五颗锯齿扫净食渣四周。然后转过身,用后腿将食渣拨到身体下。
他的后腿细长略弯、还有尖的爪,十分好用。
压紧后,中腿、后腿齐施,不停搓拍、旋转,食团渐渐圆了起来,起初只有蚕豆大小,越搓越大,到后来,已经是核桃大小了。
完工!
他长舒一口气,傲然回头,欣赏自己生平第一件成果:
“咕噜啪啦呸!!!”
那根本不是个粪球,而是奇形怪状一个粪疙瘩!
原来,由于他不是自然出世,身体过早地接触到了外面的空气,发育不良导致腿脚协调平衡能力受损,所以,才团出了这么一个粪疙瘩。
他忙向四周环视,并没有谁看见,这才释然:“粪疙瘩怎么了?随便修一下不就圆了?”
终于,粪疙瘩勉强成了粪球。不过不是“随便”,而是费尽了心血。
剩下的任务便是运走它,这对他来说再“小粪一丸”不过了。
他倒转身,翘起屁股,用后腿搭住粪球,前足用力一撑,粪球晃了晃——却没能滚起来。
他很恼火,如果不降伏这团粪球,颜面何在?
于是他六足攒力,头顶的独角抵在土埂上,发一声狠,粪球乖乖滚了起来。他不敢松懈,腿脚继续用力,粪球越滚越快,到后来,已经不用费什么气力了。
终于可以得意了,尤其是刚才独角那一抵,本能从来没教过它,那纯粹是他灵机一动的天才创新。
他一边倒行,一边欣赏着两旁的风景,风景因他而陡然如画,只可惜身边没有其他蜣螂。
不过,没有也好,因为这惋惜很快变成了庆幸:猪圈的路很不好走,到处是猪蹄人脚的坑印,一不小心,粪球颠滚进去,折腾得他狼狈不堪。
历尽万难才终于来到平路上,他虽然很不可一世,但也知道必须稍稍休息一
下,因为马上要上坡了。
2.安家落户
让你自己和自己作对
这是造物最喜欢的剧目
阿粪无疑很擅长这样的独角戏。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大坡,口里虽然说“小粪一丸”,心里却一阵阵发虚:坡高得根本看不到顶。
刚才下坡时怎么根本没觉得呢?
有什么办法?既然做了蜣螂,就要维护蜣螂的骄傲。
他鼓了鼓劲,倒转身顶住粪球,一步步向上推起来。
起初,倒也不觉得有多艰难,上了一段后,他就开始抱怨起来:先是抱怨土坡,接着抱怨太阳,后来便无所不怨,因为随便一个东西,就让他不得不和粪球一起滚下坡,不得不重头再来——
草都枯死了,还赖在坡上挡路;石子土块既然喜欢站在土坡上,就应该站稳一点;那只苍蝇死也不死远一点……
到最后,他隐隐约约发现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太贪功,把粪球团得这么大。但他立即灭掉了这个念头,身为蜣螂,怎么能自己否定自己?
至于避开大坡走平路的怯懦做法,他更是连一丝都不去想(当然不是不愿意想,而是基因根本没提供这样的思维方式)。
于是,他清除杂念,一心一意向上推。
爬上滚下无数次后,他终于登上了坡顶!
脚踩世界,俯瞰大坡,比刚才仰望时陡峭百倍,那一刻,他才真正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伟岸!
可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震天而至,大坡都被震得颤抖起来。
阿粪忙要抵住粪球,却已经晚了,自己反倒被粪球撞下坡去。
“咕噜啪啦呸!咕噜啪啦呸!!咕噜啪啦呸!!!”
仰倒在大坡下面,他大骂起来,可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因为那巨响一声接着一声。
他不知道那是日军在开炮轰炸,还以为那是雷声。
那“雷”响了好一阵后,接着便是尖锐的呼啸,在不远处急雨般穿梭,渐渐向这边逼近。
帮他出世的子弹发出的正是这声音,他倒还记得,不过现在听来,很是惊心。吓得他忙翻起身,躲进旁边的土缝中。
“雨”好不容易停了,四周又恢复了死寂,他小心翼翼钻出来,没发现什么危险,可再找粪球时,粪球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这有什么?小粪一丸!
不是我找不到,是我不愿意找,重新团一个不就得了?
这一次,他不再贪大,只团了个龙眼大小的,推起来果然轻快了不少。
又失败了几十遭后,他终于重新登上坡顶。不过,好心情早就被累没了,他没敢逗留,推着粪球,一路赶往自己的窝。
可哪里还有窝?坡上早已面目全非。
唉,只有重新挖一个。
来到一个土坎下面,相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他把粪球停在一边,开始挖洞。土质干硬,挖起来很费力,但他已经懒得抱怨,还是埋头快干吧。
洞挖好了,粪球也拖进去安放好了,总算可以休息了!
这时他才又高兴起来,发现生活不过如此。
稍事休息后,他决定开始自己生平第一次晚餐,但是,从哪里下第一口呢?
踌躇良久,他发现粪球表面有一处凸角,就先一口咬下了它,一嚼,满口臭香,油润化渣,真正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美味!
迫不及待,他又咬下第二口、第三口……眨眼间,一个粪球去了三分之一,他也已经撑得直打臭嗝。
伏在洞穴的中央,他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家、自己的食物:家,够深够
阔也够幽静,食物,当然可口又营养。
就算上帝也会挖洞,可他吃过粪球吗?知道粪球的滋味吗?
一时间,他幸福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就狠狠骂了句:咕噜啪啦呸!
之后很快,他便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决定出去走走,可刚爬出洞口,他就呆住了:星星!无数颗星星!晶莹夺目的星星!
它们怎么了?难道是知道我要出来、在迎候我?
“你们好!”他是个天才领袖,知道该怎样挥臂招呼才更威严亲切。
那些星星明显听懂了,纷纷闪动,像是要抢着要落下来。
“不用啦,我知道啦!谢谢你们,你们就留在那儿吧!”他忙制止道。
可是无论他走到哪儿,那些星星全都追随着他,寸步不舍围拥在他头顶。
众星捧螂,他当然得意非凡,一阵晚风吹来,更是平添几分豪情,于是他张开甲鞘,振动双翅,徐徐飞了起来。
那些星星似乎怕碰到他,不论他飞多高,都给他让出一大片夜空。
飘飘然间,他忍不住想大声唱一首歌,遂无师自通现编了一首即景咏怀之作:
挖呀挖,挖呀挖,世上我最累;
推呀推,推呀推,想进就快退;
爬呀爬,爬呀爬,陷阱难防备;
飞呀飞,飞呀飞,得意能几回?
咕噜啪啦呸!
翅膀酸软,阿粪跌落尘埃。
3.二螂山
一个螂如果逍遥,上帝就会派另一个螂来让你烦恼;
一个螂如果寂寞,上帝就会派另一个螂来让你孤独;
阿粪绝没有想到:除了他,世界上还有其他的蜣螂。
由于习惯了君临天下,这对他的打击是无以言喻的。
那是他出生后几天,他照旧又去猪圈团好粪球,然后往坡上推,正推着,忽然被颠了一下,结果当然是连螂带球一起滚了下去。
等他翻起身时,却见眼前竟然有两个粪球!
他从来不怀疑奇迹,所以并不如何吃惊,让他犯难的倒是:他肯定没办法同时推两个粪球。
两个粪球一大一小,他认出小的那个是自己的,而大的那个明显要浑圆光滑得多,于是他决定先推大的上去,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阿乌。
阿乌其实一直在他面前,只是他太专注于粪球了。
他惊呆了,阿乌显然也吃惊不小,他们就这样眼对眼僵峙着。
就算他可以把这当作幻觉,耸耸肩一笑了之,却无法制止嫉妒在心里生根疯长:阿乌明显要比他强——体重大过他、体色黑过他、连呼出来的气都要热过他。
必须扳回劣势!
他心慌意乱地找着、比较着。
幸好阿乌发育也并不健全,是靠大炮震碎粪梨,才侥幸出世。
很顺利,阿粪就找出了他的三大缺陷:牙缝不均匀、左前足应该比右前足短、腿脚上的细毛太糙。
但是,这三大缺陷似乎还不足以敌过他的三大优势。
怎么办?怎么办?
有了!
灵光一闪,阿粪找到致命一点:他是屎壳郎,我是蜣螂!
对!他是屎壳郎,我是蜣螂!
刹那间,他和阿乌的物种地位发生逆转,阿乌土里土气,而他则文雅专业得多。
于是,他淡然一笑。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笑的分量,不出所料,阿乌的目光犹疑起来,时隐时现出他的心虚。
一战告捷,阿粪懒得乘胜追击,于是去推那粪球,却不想阿乌竟然从对面抵住了。
他再次盯住阿乌,阿乌也回瞪着他,都不说话。
阿粪清楚一旦争斗起来,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从阿乌的目光中可以知道,阿乌同样如此。
粪球从坡上滚下来,被颠磨成什么样谁都保不准。于是,阿粪指着自己的那个小粪球试探道:“那个才是你的。”
阿乌果然中套,看来看去,拿不定主意,但依然死死抵住大粪球并不退让。
机不可失,阿粪叹口气说:“算了,我这个就让给你吧,就当是送个见面礼。”
阿乌虽然不说话,却也明显松了口气、露出喜色。
“我住在坡上,你呢?”阿粪问道。
“我也住坡上。”阿乌忙答道。
“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是啊,我也没见过你。”
“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天气不错。”
“我得上坡了。”
“我也要上坡。”
见阿乌连说话都亦步亦趋,阿粪甚至有些同情起他来,谁知阿乌也竟有他自己的主见,他嗫嚅道:“可能那个粪球真的是我的,这个还给你。”
阿粪大乐,但望望大坡高耸,随即诚恳恼怒道:“我都说了,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那就谢谢你了,嘿嘿。”阿乌撮着前足扭捏起来。
两个螂各自推着粪球上坡时,阿粪才真正体会到没和阿乌发生争执实在高明,虽然粪球大得多,阿乌推起来明显要比他轻松。
幸好阿乌选的那条路上,松动的土块特别多,而阿粪选的这条意外的平顺,
所以他先行一步上了坡顶。
等阿乌上来后,他忙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慢?”
阿乌感叹说:“今天还算快呢。”
暂时的上风怎么可能迷惑住阿粪?眼不见为净,所以行到途中,他匆匆道了别,岔向另一个方向,准备绕道回去,阿乌却非要跟着他认认家门。
阿粪没办法,又不好回头,只得将错就错,东拐西拐绕回洞口。
“原来你住在这儿,你走那边直接就可以回来呀!我就住在这个土坎后面。”阿乌竟认得路。
阿粪随口道:“我喜欢在长距离散步中思考。”
(注:蜣螂为学名,屎壳郎为俗称)
4.另一颗心
子弹命中你,来不及哭,你就已经死了
爱情命中你,来不及死,你就已经完了
虽然这一天还没到来,阿粪却已将后事安排得停停当当。
有一点很让阿粪安慰:阿乌对他的家很是羡慕,赞口不绝。去阿乌的家看了之后,他更加得意起来,自己的建筑才能的确远远高过阿乌。
蜣螂和屎壳郎的天壤距离因此得以稳固确立。
身为蜣螂,他有义务照顾这个呆头呆脑的屎壳郎,于是,没过2天,阿乌就搬来和他一起住了。
先提出合住的当然是阿乌。之前,阿粪只随口说过一句话:“我有个弟兄非要搬来和我一起住,他说两个住在一起开心,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把家挖这么大,足够住三个螂。”
阿乌正式搬来前,阿粪郑重宣布公平相处原则,不需要阿乌任何感谢,以后不论什么东西都要对半分。阿乌当然更高兴了。
在他的督促下,阿乌团的粪球越来越大,他自己的则越来越小。
当然,这些俗事他根本没有时间于去考虑,因为他有更高尚的使命:教化阿乌,帮他摆脱无知。
每天他都得耐心地宣讲自己对世界、对生活的诸般见解,直到阿乌两眼彻底茫然成粪球为止。
据他自己评价:他对这样的合作基本满意,而且相信应该能长治久安。
但是,有件事超出了他的预想:花雯出现了。
虽然阿粪目光深邃、思想深刻,却也不可能知道:花雯的出现其实是一种必然。
在蜣螂世界之下还有人类世界,在人类世界中有一种叫中国人,还有一种叫日本人;由于日本人无力抗拒嗜杀的本性,所以他们必然要侵略中国;由于时光镇地理位置的特殊,所以日军必然要占领它;由于永久村是时光镇的交通咽喉,所以这里难免会有激战;由于王祖咸的家在永久村西南角,稍稍不危险一些,所以花雯必然要逃到这里。
当然,花雯的出现不是没有预兆和前奏的。
有天夜里,阿粪正在讲解“孤独与寂寞”这个命题,阿乌竟然打了个哈欠,阿粪一阵绝望和无聊:屎壳郎永远是屎壳郎,你永远休想让他稍微不像屎壳郎。
他闷闷踱出洞外,虽然漫天星斗依然璀璨,却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致。透过星斗,凝望星斗背后的漆黑夜空,他觉得那夜空就是他的心,表面看似绚丽,其实寂寞无比。
他不由得有生以来第一次长吁,这叹息竟也像夜空中的风,没有方向,没有归宿。
他忽然涌起一种渴望:想把自己高贵的心交出去,但交给谁呢?阿乌?笑话!
怅望四周,满眼尽是麻木不仁的沉沉死物,只能让他愈发灰心。
那一夜,他才发现:这个世界是残缺的,他的心也是残缺的。
在世界的对面,应该有另一个世界;在心的对面,应该有另一颗心。
至于那个世界应该怎样,那颗心应该在谁的身体中,他还无从想象。
第二天,他决定珍惜自己的心,不再向阿乌廉价泄露。
可怜的阿乌见他闷闷不乐不言不语,慌了手脚,不停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只能苦笑一下,至多怜悯地望阿乌一眼,随即又沉入到自己的惆怅中。
为了让他尽快恢复健康,阿乌坚决不许他再去滚粪球,他只能默许,从此便缩在洞里一动不动,需要进食时,在阿乌的催逼下,才吃一点,好在食量倒没怎么减。
他打算就这样郁郁而终。
可是,有一点他小瞧了阿乌,阿乌虽然笨,却也有眼睛。
那天阿乌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喊道:“螂!螂来了!”
从阿乌断断续续的解释中,他勉强听懂了:阿乌发现了一个蜣螂,和他们完全不同的蜣螂。到底哪里不同,阿乌虽然说不清楚,阿粪却立刻明白了,那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在对面世界保管着另一颗心的身体吗?
眨眼间,他已经身在阿乌所说的事发地点——大坡下,四处查看了好几遍,却没看到那个螂的踪影,只得回去叫临时负责看家的阿乌出来分头找。
天黑了也没找到,难道是个过路螂?难道这就是命?
最可恨的是,再三盘问,阿乌始终讲不清楚那螂的长相,只会说不一样,不一样。
一怒之下,阿粪独自吃掉了一整个粪球。
5.一个女螂
亚当从来不问:夏娃美不美?
因为他没有选择;
阿粪不是亚当,他有他自己的立场。
第二天,他决定出去团粪球,让阿乌留在家里休息。
团好一个粪球后,他就在大坡下推来推去,推来推去,直到阿乌饿急了,擅自跑来找他。
他认为一个粪球显然不够,就让阿乌先推回去,自己再去团一个。急急团好后,他又在大坡下推来推去,推来推去…直到阿乌担心他,又擅自跑来找他。
那天,他远远打破了自己的记录,一天之内团了33个粪球!
第三天,他继续出去团粪球,阿乌照旧休息。(昨天阿乌实在累坏了,33个粪球都是他推上坡运回家的)
阿粪团好粪球,刚推到大坡下,无意中一抬眼,发现土坡另一侧有个黑色身影半隐半露,慢慢往坡下来了。
他浑身一颤,那绝对是个蜣螂,而且绝对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害怕起来,手足无措起来,身体又热又冷又胀又麻起来,忙钻进土块缝里偷偷向外望。
当那个蜣螂终于在不远处露出全形,阿粪顿时恍然大悟:让自己茫然若失、朝思暮想的原来是一个女螂!
因为那个蜣螂是个女螂。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阿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直到花雯出现后,他才明白,碎掉的是他对女螂的完美幻想。
因为眼前那个女螂不是花雯,而是阿桑。
阿桑也不是自然出世:日本刺刀刺穿一头孕妇的肚子,血流进洞穴,泡散了她的粪梨,刺刀尖还割断了她一条后腿,虽然总算安全出世,却极度羸弱,甲鞘都没能完全成型。
她团一个粪球当然极慢,等她团好推到平路上,阿粪已经睡醒了一觉。
这时候,阿粪当然完全没必要紧张了,于是堂堂然钻了出来,直截了当盯着阿桑。
近距离看去,阿桑几乎是一只刚爬出水洼死里逃生的苍蝇。
阿桑看到阿粪,吓了一跳,忙低下头,急急向坡那边推去。
她少了条后腿,粪球不可能团得圆,推起来当然也更艰难,再一紧张,没防备后面有个小坎,一脚蹬空,粪球反滚回来,把她压在下面。
“哈哈哈…哈哈哈…”阿粪以能发出的最大音量笑起来。
阿桑挣扎着晃开粪球,不敢看阿粪一眼,推着粪球想逃开,却越忙越乱。
阿粪从来没见过残疾螂推粪球,尤其是个残疾女螂,所以不说话,慢悠悠跟在阿桑后面观察,一直跟到土坡上。
当时蓝天白云、清风徐徐,如果不是阿桑不小心绊倒、粪球滚下来、把他撞下土坡、跌得不太轻不太好看,那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上午。
既然如此美好,难免心生留恋,所以,见阿桑眼看要到达坡顶,阿粪忙赶到上面,不小心碰了碰粪球,然后仔细观察起阿桑和粪球下滚时的区别。
经过几次试验,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从物理学角度看,粪球比阿桑滚得快,也滚得远;但就美学角度而言,阿桑比粪球滚得要丰富耐看一些。
阿粪不是毫无节制、一味沉溺的螂,得出结论后,就结束了这一阶段的剧目。
可是阿桑似乎不太领情,刚上了坡就想逃,却又舍不得粪球,这让阿粪有些生气,索性抵住了粪球。
阿桑回头看了一眼阿粪,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视,阿桑的目光像夜晚枯草间露水映出的月光,虽然一触即逝,却也让阿粪打了个冷战,不禁动了柔情,这可是生平第一次。
毕竟阿桑还是个女螂啊,这样的目光阿乌是闪不出的。
但再一看阿桑枯皱的身体,幻觉立碎,反倒激起更大的怨愤。
阿桑似乎感觉到了阿粪的愤怒,丢下粪球就逃。见她拼命扇动翅膀,但双翅残缺,飞不起来,阿粪又哈哈大笑,却没防备阿桑爬行速度极快,眨眼就不见了,尽力去追时,已经晚了。
咕噜啪啦呸!!!
气急之下,他发誓一旦找到阿桑,决不再心软,一定要想尽办法蹂躏她。
主意已定,他也就平静下来,阿桑不可能住得太远,洞穴应该就在附近,于是,他慢悠悠在土坎土埂间不慌不忙搜寻。
很快,一小堆新鲜土粒出现在一个土包旁。
“喂——”阿粪来到洞口,温温尔雅向里唤道。
等了等,里面没有声息,阿粪不焦不躁:“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依然没有动静,阿粪略微掸掸身上的尘土,缓步探进洞去,却只看到两个粪球,阿桑并不在。
阿粪上下看了看,房间很窄,但很整洁,穴壁修得十分平滑。
到底是女螂啊,阿粪不由得赞叹。
柔情差点又要涌起,让他意识到不能逼得太紧,那女螂胆子小,吓跑了就不好了。
于是,他推了一个粪球慢慢回去了。
6.生活蓝图
一个成功男螂的背后
除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女螂
还有一个逆来顺受的男螂
在回去的路上,阿粪对未来的生活已经有了周详的布署,大致蓝图是:阿乌负责提供粪球,阿桑负责满足他的生理需求。
可惜阿乌和阿桑都只能勉强算作屎壳郎,但生活就是这样,阿粪并不过分苛求。
回去后,他只字不提阿桑,只说这个家该修一修了,工期可能会很长,所以阿乌必须重新挑起搬运粪球的任务。
阿乌当然很痛快地答应了。
有一点倒是引起了阿粪的警惕:阿乌竟然没有忘记那个“完全不一样的蜣螂”,连说了几遍,而且说的时候竟然很兴奋,还有些羞赧。
难道他也?
阿粪虽然觉得可笑,但也不得不立刻修改计划,不能让阿乌见到阿桑,更不能让阿桑搬来一起住。
这样,他就得两处奔波,没办法,安全起见。
第二天,等阿乌前脚刚走,阿粪立刻推了一个储备的粪球,急急向阿桑家赶
去。
之所以要推这个粪球,当然不是要向阿桑献宠,而是为了稳住阿桑,避免她自己出去运食。
来到阿桑的洞口,他丢下粪球,直直闯了进去,还好,阿桑在里面。
昏暗中,阿桑因惊恐而愈发难看,阿粪暗自后悔白白牵念了一整夜,于是凑过去狠狠撞了阿桑一下,阿桑尽力缩在角落里,不敢抬眼。
“你怕我?”阿粪逼近问道。
阿桑不答言。
“你已经够丑了,别告诉我你还是个哑巴!”
阿桑仍然低缩着头。
“你看我怎么样?喜不喜欢我?”阿粪用独角抵起阿桑的头。
阿桑仍不敢看他,拼命挣扎。
“看着我,说!喜不喜欢我?”阿粪嘶吼起来。
阿桑在颤抖。
忽然,一股气息,滚烫而冰凉,柔细但锋利,从阿桑的体内散发出来,渗进阿粪的身体,迅速热胀起来,一路横行,潮水般冲撞阿粪的头脑。
阿粪怎么可能抵挡?伸足就要抱紧阿桑。
可就在这时,阿桑忽然用力一挣,倏地翻上阿粪后背,窜逃出去。等阿粪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粪没想到女螂竟然有这种魔力,很久了,都还在头晕目眩。
等清醒过来后,他立刻不以为然道:这算得了什么?小粪一丸,也只能唬唬阿乌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屎壳郎。
想到阿乌?!他立刻警觉起来,忙唤道:“喂!女瘸子,你在哪儿?出来啦,别怕,我又不吃你。你看,我还给你带来个粪球呢!”
唤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他就把粪球推进洞里,大摇大摆回去了。
伏在自家洞里,回味起刚才的一幕,全身竟然又麻起来,他忍不住骂了句:咕噜啪啦呸!还算有点意思。
对于阿桑,他有了新见解:只有屎壳郎才会逼迫女螂顺从自己,真正的蜣螂
应该让女螂甘心情愿崇拜自己。何况阿桑只不过是个又瘸又丑的女屎壳郎。
于是,他决定慢慢玩。
正在盘算细节,阿乌推着粪球回来了,一进来就伸头张脑看洞里的新变化,阿粪不快道:“别找了,我还没开始施工!”
“哦。”阿乌应了一声,不敢多问。
“哦什么哦?”阿粪不耐烦道:“你以为一个工程就那么简单?胡乱挖一挖就了事了?我这次决定搞个新套型,不好好规划一番怎么行?三房两厅一储一卫,听说过没有?——唉,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哦——”阿乌的眼睛因惊羡又变成了粪球。
“哦哦哦,除了哦你还会说什么?趁天气好,还不快去再团几个粪球,你这样打岔,我什么时候才能完工?”
“哦——”阿乌忙向洞外爬去。
“喂!”阿粪叫住他,叮嘱道:“路上小心一点,看见小石块、草根什么的就绕一绕,别呆头呆脑瞎使蛮力,还有,累了就歇一歇,听见了没?”
“哦——”阿乌满怀感激,乐呵呵走了。
“痴呆——”
生了一会儿闷气,阿粪不放心,又跑到阿桑的洞外,见阿桑正在修理洞口,便躲在土块后面偷看。
阿桑掘了没一会儿,停下发起呆来。
阿粪心中暗喜,悄悄爬到她身后,笑嘻嘻问道:“喂!是不是在想我啊——”
阿桑吓了一跳,倏地钻进洞去。
“想就想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哈哈哈——”阿粪在洞外笑道:“粪球味道怎么样?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想吃就放量吃,吃完我再给你送来,以后你就不用自己去团了。好了,我还有事,先走啦——”
走了没多远,他又缩在土块后面继续偷看。
没一会儿,阿桑探出洞口,张望张望后,小心翼翼爬了出来,望着这边又发起呆来。
“舍不得我走?哈哈哈——”阿粪笑着现出身。
阿桑又钻回洞去,但已经不那么惊慌了。
阿粪假意走远,绕过土包,藏在阿桑洞口的旁边。
这一次,等得要久一些,阿粪都已经失望时,才见阿桑又爬了出来。
阿粪悄悄过去,挡住洞口,并不出声,盯着她看。
阿桑在洞口外搭住一小根草棍拨来拨去,拨来拨去,不时抬头张望,若有所思。无意中她一回眼,看到阿粪,一震,乱了方向,慌忙钻进附近土缝藏了起来,小半身体都露在外面。
阿粪飞过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阿桑惶恐无比。
“逃啊,怎么不逃了?”阿粪恨道。
阿桑望了他一眼,目光依然像夜晚枯草间露水映出的月光,一触即逝。
阿粪忽然有一种渴望:想咬死这个又瘸又丑的女屎壳郎。
但转念一想:不能这么便宜她。
于是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7.标准女螂
我是我的监狱,钥匙也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却不能给自己自由,除非把钥匙交出去。
虽然一切都很顺利,阿粪却并没有多开心,因为他的钥匙还沉甸甸挂在他的心壁上。
除了日复一日团运粪球,阿乌还能做什么?
为了安抚他,阿粪不得不定期在洞壁上胡乱掘一下,留下一些施工的痕迹。
至于阿桑,她虽然仍不敢多看阿粪,更不开口说话,但当阿粪靠近她时,她已不再躲闪,一动不动伏着,很享受的样子。
阿粪乐于让她享受,不停抚弄她的头、足和身体,直到她忍不住低声呻吟,甚至流泪。
每到关键时刻,阿粪就会兴味索然,立即收手,转身就走,连笑都懒得。
他等着她开口求他,这是迟早的事。他也早已打算好了,一旦阿桑开口哀求,
他就马上冷落她,他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可即便真的到了那一天,又能怎样?还不是无聊?
他深刻体味到了一个道理:螂千万不能有洞穿世事的眼力,更不可有操控生活的手段。
可惜的是,他既不可能像阿乌那么痴呆,更不可能像阿桑那样丑贱。
没办法,是天才,就注定寂寞。
好在上帝不像阿乌,还能体谅阿粪的苦衷,给他造了一个花雯,并知道在他灰心透顶的时候,送到了他面前。
那天,阿粪本来是去找阿桑,走到中途,没了兴头,就推着粪球折向另一边,随意闲逛散心。
推了一段路,地面渐渐坎坷起来,他却没有丢掉粪球,因为很久没有爬坡上坎,有些技痒。颠颠簸簸,虽然累,却也畅快。
正行着,一只蚂蚱忽然横跃过来,他吃了一惊,一分神,乱了手脚,连粪球一起滚下一条土沟,昏头昏脑爬起来时,一眼看到了花雯!
花雯伏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远方。
黑宝石一般的忧伤,令阳光都沉默的冰凉。
也许是上帝深知阿粪的苛刻,所以才将花雯造得如此标准,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毫毛在尺寸、质地上有纤毫的不完美。
对!就是她!我一直在找、一直在等的就是她!我见过她!
阿粪心里狂赞:这才是真正的女螂,他在星空下遥望的时候,隐隐约约想望的,正是这样一颗黑宝石。
相形之下,阿粪自己顿时蜕变成了一个屎壳郎,一个比阿乌更痴呆、比阿桑更丑贱的屎壳郎。
不过这一身份巨变没有令他丝毫不快,相反,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傻、不够丑、不够贱。
花雯一动不动,他当然更不敢动,一直伏在土块中呆望着花雯。
这时就算上帝把太阳变成粪球,拿来诱惑他,直到饿死,他也决不会移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