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哈吉·阿里的课
似乎很难相信,一种在喜马拉雅山地区的“原
始”文化,竟然能反过来教我们现代社会一些事情;
我们对未来发展方式的探寻,总是不断因循远古时
人类和地球的联结——某些古老文化从来没有弃绝
的联结。
——海琳娜〃诺伯〃霍吉
在常嘎吉位于斯卡都的大宅院,摩顿森被守门
的雅古挡在了门口。雅古是常嘎吉的佣人,身材瘦
小,没有蓄胡子,看起来像个十几岁的男孩儿,他
的身材就算按巴尔蒂人的标准都嫌瘦小了点儿。但
他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四十多公斤的身体不偏不
倚地挡着摩顿森的路。[ 三杯茶] ————————————————————————————————————————————————————————————————————————~ 238 ~
摩顿森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密封塑料袋,里面放
了他所有的重要文件。他开始翻找,终于找到上回
他来时常嘎吉勾画的那张学校材料的清单。“我要来
拿这些东西。”摩顿森说,一边拿着那张纸让雅古看
个仔细。
“常嘎吉先生在品第。”雅古说。
“他什么时候回斯卡都?”摩顿森问。
“最多一两个星期。”雅古想关上门,“你到时
候再来。”
摩顿森用手把门挡住。“我现在打电话给他。”
“没有用,”雅古说,“到品第的电话线路断了。”
摩顿森提醒自己不要把愤怒写在脸上。所有帮
常嘎吉做事的人都这么会替老板找借口吗?摩顿森
正在考虑是继续逼雅古,还是去找警察的时候,一
位威严的长者出现在雅古身后。
这位长者名叫古拉姆·帕尔维,戴着上好羊毛
织成的棕色帽子,胡子精心修整过,是常嘎吉请来
整理账务的会计。帕尔维拥有喀拉蚩大学的商学文
凭,那所大学是巴基斯坦最好的学校之一,他的学[ 三杯茶] ————————————————————————————————————————————————————————————————————————~ 239 ~
术成就在巴尔蒂人来说相当罕见。所以在整个斯卡
都地区他都是颇负盛名、深受尊敬的什叶派学者。
雅古恭敬地退到一旁,把路让给长者。
“先生,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帕尔维用
英文说。这是摩顿森在斯卡都听到过的最文雅最漂
亮的英文。
摩顿森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提及自己遇到的困
难,并把收据拿给他看。“这真是最奇怪、最离谱的
事。”帕尔维说,“您努力帮巴尔蒂的孩子们建学校,
常嘎吉应该知道我会对您的计划非常感兴趣,但他
却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他边摇着头边说:“真是
太奇怪了。”
古拉姆·帕尔维曾担任过巴尔蒂斯坦社会福利
协会的会长。政府承诺提供给他们的费用一直没有
到位,帕尔维不得不做些零散的会计工作以维持运
作,他的协会在斯卡都郊区建了两座小学。现在,
绿色木门的一边,站着一个带着钱要帮科尔飞建学
校的外国人,另一边,则是整个巴基斯坦北部地区
最有资格和能力帮助摩顿森的人——一个和摩顿森[ 三杯茶] ————————————————————————————————————————————————————————————————————————~ 240 ~
有着同样目标的人。
“未来两个星期我都要花时间整理常嘎吉的账
本,尽管这么做毫无意义。”帕尔维边说,边在颈部
绕上一条浅黄褐色围巾。“现在,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您的材料?”
慑于帕尔维的威严,雅古开着常嘎吉的吉普车
将他们带到印度河岸附近,镇子西南不到两公里处
的肮脏工地,那里矗立着常嘎吉盖了一半的饭店外
壳,钱用完了,饭店却始终没完工。泥墙砌成的建
筑物并不高,连屋顶都没有,立在恶臭的垃圾山之
中,周围是三米多高的围篱,上头还绑着一卷一卷
的铁丝网。透过还没装玻璃的窗户,摩顿森看到了
蓝色防水塑料布盖着的一堆堆建材。摩顿森扯着围
篱上挂的大锁,转头看着雅古。“只有常嘎吉先生有
钥匙。”雅古刻意回避着他的视线。
第二天下午,摩顿森和帕尔维回到工地,从出
租车后备箱里取出断线钳走向大门。荷枪的守卫原
本在石头上打盹儿,见状立刻跳下石头,一边用手
稳住荡来荡去的生锈来福猎枪一一看起来更像是吓[ 三杯茶] ————————————————————————————————————————————————————————————————————————~ 241 ~
唬人的假玩意儿。摩顿森心想,什么电话不通,常
嘎吉显然已经接到通报了。“你们不能进去,这栋建
筑物已经卖给别人了。”
“这个常嘎吉虽然穿着白袍,但却是一个黑心
肠的人。”帕尔维用抱歉的语气对摩顿森说。
但帕尔维回头面对常嘎吉的守卫时,却一点儿
也不客气。粗着嗓子吼出来的巴尔蒂话听起来非常
凶狠。帕尔维的每句话都仿佛能刺穿岩石的利铲一
般尖锐,字字重击在守卫身上,完全粉碎了他拦路
的意志。当帕尔维终于住声,举起手中的钳子准备
剪锁时,守卫放下了来福枪,从口袋里翻出钥匙,
陪着他们进去了。
在废弃饭店潮湿的房间里,摩顿森掀开蓝色的
防水布,找到了大约三分之二的建材,包括水泥、
木料,以及屋顶的波纹板。他永远都没办法找回当
初千辛万苦拖上喀喇昆仑公路的整车材料,更别说
找人负责;不过这些已经够他们开工了。在帕尔维
的协助下,他把找回的材料用吉普车运回了科尔飞。
“要是没有古拉姆·帕尔维,我在巴基斯坦会[ 三杯茶] ————————————————————————————————————————————————————————————————————————~ 242 ~
一事无成。”摩顿森说,“我父亲之所以能在坦桑尼
亚盖成医院,是因为他有一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坦桑
尼亚伙伴约翰·摩西。帕尔维就是我的约翰·摩西。
盖第一所学校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帕尔维教我一步步把事情完成。”
搭上吉普车回科尔飞前,摩顿森热情地握着帕
尔维的手,向他致谢。
“如果我还能帮些什么忙,一定要让我知道。”
帕尔维微微鞠着躬,“你为巴尔蒂孩子们所做的事,
才是最值得赞赏和感谢的。”
堆在地上的石头与其说是盖新学校的建材,不如说更像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废墟。摩顿森站在高
地上远眺布劳渡河,宜人的秋色中,“科尔飞乔戈里
峰”的金字塔山形清晰耸立,壮观气派,但眼前废
墟般的景象却让他的心跌进了谷底。
前一个冬天离开科尔飞之前,摩顿森已经把帐
篷地钉打进地里作为记号,还绑上红蓝尼龙绳索,
用来标示学校五间教室的平面图。他也给哈吉·阿
里留了足够的钱,让他请下游地方的人切割搬运石[ 三杯茶] ————————————————————————————————————————————————————————————————————————
材。再回到科尔飞时,摩顿森原本期待看到基本完
工的学校地基,但映入眼帘的却是荒地中间的两大
堆石头。
摩顿森跟哈吉·阿里一起巡视学校的建设地点,
努力隐藏着自己的失望。在旧金山机场的四度延迟,
加上费尽周折要回建材耽误的时间,他回到科尔飞
时已是十月中旬,比之前跟哈吉·阿里约定的时间
几乎晚了一个月。“他们这个星期应该开始盖墙了才
对啊!”摩顿森生着闷气,开始怪起自己来,“我不
能一直到巴基斯坦来,现在我结婚了,我得有份工
作。”摩顿森希望赶快把学校盖好,然后好好规划自
己未来的路。可现在,即将来临的冬日又会再度耽
搁盖学校的进度,摩顿森一路踢着石头生闷气。
“怎么回事?”哈吉·阿里用巴尔蒂语问,“你
看起来像只横冲直撞的年轻公羊。”
摩顿森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为什么还没开始动
工?”他问。
“葛瑞格医生,我们在你回去的时候,讨论过
你的计划。”哈吉·阿里说,“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浪[ 三杯茶] ————————————————————————————————————————————————————————————————————————~ 244 ~
费你的钱,把它付给门中村和艾斯科里那些懒惰的
工人。他们要是知道学校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盖的,
就会耍心机,做很少的事却要很多的钱。所以我们
决定自己采石材,结果花了整个夏天的时间,因为
村里的男人得接挑夫和协作的工作。不用担心钱,
我把它好好地锁在我家了。”
“我不是担心钱。”摩顿森说,“但是我希望在
冬天来到之前,至少把学校的屋顶盖好,孩子们能
有个地方儿读书。”
哈吉·阿里把手放在摩顿森肩上,像父亲一样
拍了拍这个没耐性的美国人。“我感谢慈悲的安拉把
你赐给我们,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但是科尔
飞的人住在这个没有学校的地方已经六百年了。”他
笑着说,“多一个冬天又有什么关系?”
回哈吉·阿里家的路上,他们穿过一捆捆麦穗
堆成的金黄色走廊,摩顿森每走几步,就有村民把
身上背的农作物放下来欢迎他。从田里返回的妇女
们把身子往前倾,倒出背上竹篓里的麦梗,再回到
田里用长柄镰刀继续收割。摩顿森注意到,她们头[ 三杯茶] ————————————————————————————————————————————————————————————————————————
上戴的“乌答瓦兹”帽子除了沾上色彩单调的麦糠
碎谷外,还有些闪亮的丝线和羊毛织在一起——正
是他用来做记号的红蓝尼龙绳。在科尔飞,任何东
西都不会浪费。
那天晚上,摩顿森和塔瓦哈一起躺在哈吉·阿
里家的屋顶上,回想起上次睡在同样的位置时,心
里有多孤单。现在他想着塔拉,脑海中闪现出她在
旧金山机场隔着玻璃跟他挥手时可爱的模样,强烈
的幸福感涌了上来,他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
“塔瓦哈,你睡了吗?”摩顿森问。
“还没。”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结婚了。”
摩顿森听到轻轻的“咔嗒”一声,眯眼朝着突
然亮起的手电筒灯光望去——手电筒是他刚送给塔
瓦哈的礼物。塔瓦哈坐起身,用他新奇的灯光玩具
研究摩顿森的表情,想弄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接着手电筒掉到了地上,一阵祝福的拳头兴奋
地落在摩顿森的臂膀上。最后塔瓦哈终于跌坐在床
上,高兴地叹了口气。“哈吉·阿里说葛瑞格医生这[ 三杯茶] ————————————————————————————————————————————————————————————————————————~ 246 ~
次看起来不太一样。”塔瓦哈笑着说,“他真的什么
都知道。”塔瓦哈开心地玩起了手电筒的开关。“我
能知道她的名字吗?”
“塔拉。”
“塔??拉。”塔瓦哈跟着念。这个发音在乌尔
都语里是“星辰”的意思。“她很美吗,您的塔拉?”’
“是的,”摩顿森觉得自己脸红了,“非常美。”
“您要给她父亲多少只公羊和山羊呢?”塔瓦哈
问。
“她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都已经过世了。”摩顿
森说,“而且在美国,我们不给新娘聘礼。”
“她离开母亲的时候,有没有哭?”
“她是和我结婚后才告诉她母亲的。”
塔瓦哈停顿了片刻,思索着美国奇特的婚姻习
俗。
来到巴基斯坦后,摩顿森曾经受邀参加过几十
次婚礼。在巴尔蒂斯坦,不同的村庄有不同的婚礼
习俗,但是他见过的所有婚礼,主题基本都一样:
新娘要表达永远离开家的痛苦和悲伤。[ 三杯茶] ————————————————————————————————————————————————————————————————————————
“通常在婚礼中,会有个很严肃的时间段,新
娘和她母亲抱在一起痛哭。”摩顿森说,“新郎的父
亲会堆起很多袋面粉和糖,还答应以后会给更多的
山羊和公羊,新娘的父亲则是双手抱胸背对男方,
要求对方给更多的聘礼,等到新娘的父亲觉得男方
给的聘礼足够合理时,就会转过身来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男方的家庭在新娘哭天抢地的时候,硬把她
和母亲两人活生生拆开。如果嫁到科尔飞这种偏远
的村落,新娘以后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家人了。”
第二天早上,摩顿森发现早餐盘里,除了平日
的“恰巴帝”薄煎饼和“拉西”酸奶外,还多了颗
珍贵的鸡蛋,莎奇娜站在通往厨房的走道上骄傲地
对他笑着。哈吉·阿里帮摩顿森剥掉蛋壳儿,一边
解释着:“这会让你更强壮,多生些孩子。”莎奇娜
则把脸藏在头巾后头咯咯笑个不停。
哈吉·阿里耐心地坐在摩顿森旁边,看着他喝
完第二杯奶茶,先是微笑,然后笑容扩展到整个脸
庞。“走,我们去盖学校!”他说。
哈吉·阿里爬到屋顶上,要所有科尔飞村民到[ 三杯茶] ————————————————————————————————————————————————————————————————————————~ 248 ~
村里的清真寺集合。摩顿森带着从常嘎吉废弃的饭
店找回来的五把铲子,跟着哈吉·阿里从泥泞的巷
弄走到清真寺,其他村民也纷纷走出家门。
过去几百年来,科尔飞的清真寺和怀着信仰涌
入寺里祈祷的村民一样,都在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
巴尔蒂人没有文字,历代都是用口述方式传承他们
的历史文化,每个巴尔蒂人都能复诵十几代甚至二
十代前的历史,因此每一位科尔飞村民都对这幢土
墙支撑的木建筑了如指掌。这栋建筑有超过五百年
的历史,在伊斯兰教进入巴尔蒂斯坦地区之前,它
本是一间佛教庙宇。
在科尔飞待了这么久,摩顿森还是第一次跨过
清真寺的大门进到里面。每次走到清真寺附近,他
都带着保持距离的尊敬——跟他对科尔飞的宗教领
袖谢尔·塔希的态度一样。摩顿森不确定这位伊斯
兰“毛拉”对村里有他这样一位非信徒有何想法,
尤其是还打算让科尔飞女孩们受教育的非信徒。谢
尔·塔希给了摩顿森一个微笑,把他领到厅后的祷
告垫。瘦瘦的谢尔·塔希留着灰黑胡子,和大部分[ 三杯茶] ————————————————————————————————————————————————————————————————————————
住在山区的巴尔蒂人一样,比他四十多岁的实际年
龄看起来要苍老很多。
谢尔·塔希每天要召唤散居村里各处的信徒来
祈祷五次,而且没有扩音器帮忙。此时他宏亮的声
音回荡在小小的室内,他开始带着大家用一种特别
的祷词召唤真主,请安拉在他们盖学校时赐下祝福
引导。
这次哈吉·阿里提供了绳子,是当地人编的麻
线(当然不是用红蓝尼龙绳交错编成的绳索了)。他
和摩顿森一起量好准确的长度后,把麻线浸在钙粉
和石灰的混合物里,接着用村里几百年来的古法标
示施工的位置:他和塔瓦哈把绳子拉紧,然后往地
上一弹、留下一条白色线痕,校墙的位置便清晰可
见了。摩顿森把五把铲子传给大家。五十多位村民
挖了一整个下午,学校预定位置的四条边都挖好了
一条一米深、一米宽的长沟。
沟挖好后,哈吉·阿里对着两块巨石点点头,
六名壮丁合力抬起石头,吃力地移动脚步走到沟边,
把石头放进面向“科尔飞乔戈里峰”的地基角落。[ 三杯茶] ————————————————————————————————————————————————————————————————————————~ 250 ~
接着他让塔瓦哈把“邱可拉巴”(大山羊)带过来。
塔瓦哈神情严肃地走开,回来时带着一只有着
高贵弯角的巨大灰色动物。“通常要人拖着,公羊才
会跟过来,”摩顿森说,“但这是全村最大的一只羊,
根本就是它拖着塔瓦哈走,塔瓦哈努力撑着才不被
它甩开。”
侯赛因的体型可算得上是巴尔蒂人中的相扑选
手了,所以一直负责村里的屠宰任务。巴托罗的挑
夫是依据负重量收费的,每二十五公斤为一个负重
单位,而侯赛因是有名的高地挑夫,每次至少能背
三个单位,从来没少于过七十公斤。侯赛因从刀鞘
中抽出柳叶刀,把刀轻轻放在胡子倒竖的公羊的喉
咙上。谢尔·塔希举起双手,合掌放在羊头上,请
求安拉同意取走它的性命,然后对握着刀的侯赛因
点头示意。
稳了稳脚步,侯赛因利落地将刀子送进公羊的
咽喉,切断颈动脉。热血如泉涌般喷溅在学校的基
石上。然后塔瓦哈负责抓着角拎起羊头,侯赛因用
力锯开公羊的脊椎。摩顿森盯着这只动物的眼睛,[ 三杯茶] ————————————————————————————————————————————————————————————————————————
它也回盯着摩顿森,眼神看起来和侯赛因下刀前一
样毫无生气。
男人们忙着剥羊皮、割羊肉时,妇女们则准备
着做饭、煮菜汤。“那天我们几乎没做别的事儿。”
摩顿森说,“事实上,我们整个秋天都没什么进度。
所以,我们只是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对于一年
只能吃到几次肉的村民来说,那顿饭远比学校重要
得多。”
每一位科尔飞村民都分到一份羊肉。整只羊都
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滴骨髓都被吸干后,摩
顿森加入村民的队伍,在即将成为学校庭院的预定
地点升起火庆祝。月亮悄悄爬过“科尔飞乔戈里峰”,
升上晴朗的夜空,村民们围着火堆跳舞,教摩顿森
诵唱伟大英雄格萨尔王的史诗,以及一首又一首唱
不完的巴尔蒂民谣。
巴尔蒂人和大块头美国人一起跳着舞,唱着高
山王国的征战之歌,歌颂从巴基斯坦蜂拥而来的帕
坦野蛮战士;歌颂廓尔喀人与巴尔蒂王之间的争战。
科尔飞的妇女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大块头,她们脸孔[ 三杯茶] ————————————————————————————————————————————————————————————————————————~ 252 ~
发亮,站在熊熊火光边,一边拍掌一边跟她们的男
人唱和。
那一晚摩顿森了解到,巴尔蒂人有着悠久的历
史和丰富多彩的文化传统,虽然他们的历史没有文
字可循,其真实性却并未因此削减。围着火堆跳舞
的一张张面孔,需要的不是教导,而是帮助,学校
将是他们能够彼此帮助的地方。摩顿森望着学校的
预定地点,现在那里不过是几条洒了羊血的沟渠。
在他回到塔拉身边之前,也许没有多少进展,但自
从那个跳舞的夜晚起,学校在他心里开始有了沉甸
甸的分量——对他来说,学校已经是真实的了,他
仿佛看到学校就矗立在眼前,像满月银光照耀下的
“科尔飞乔戈里峰”一样。摩顿森将脸转向火光。
塔拉·毕夏的房东不肯把舒服的车库套房租给
夫妻俩,摩顿森只好把妻子的东西搬一些到他跟杜
得辛思基合租的房间,然后把剩下的东西全塞进他
的个人储藏室里。看着她的书和灯静立在父亲的乌
木大象旁,摩顿森觉得妻子和父亲的生命也彼此联
结起来了,正如那头木雕大象一样:象牙部位缠着[ 三杯茶] ————————————————————————————————————————————————————————————————————————
灯的电线,象尾则掉在她的牛奶架里。
塔拉取出她父亲留下的一部分钱,买了张双人
床,小小的卧房也因为这张床变得更加拥挤。摩顿
森惊奇地发现,婚姻给他带来了这么多正面影响:
自打他到加州后,这还是第一次搬出睡袋,睡在真
正的床上。而且这么多年来也是头一次,他终于可
以跟人一起商量、一起讨论自他踏上科尔飞的土地
后就没有中断的艰辛旅程。
“摩顿森越跟我分享他的工作,我就越觉得自
己幸运。”塔拉说,“他对巴基斯坦有很深的热情,
他也将这种热情延伸到他做的其他事上。”
吉恩·霍尔尼博士同样为摩顿森对喀喇昆仑山
区的热情所感动,他邀摩顿森和塔拉到他在西雅图
的家中一起过感恩节。霍尔尼和妻子珍妮弗准备了
一顿超级大餐,让摩顿森想起他在巴基斯坦时,大
家在抢学校时争着请他吃的那几顿盛宴。霍尔尼热
切地听摩顿森讲述了所有经过,包括他怎样被吉普
车挟持到可安村,连续吃了两顿同样的晚餐;常嘎
吉怎样在库阿尔都请客,上了整只牦牛菜肴。摩顿[ 三杯茶] ————————————————————————————————————————————————————————————————————————~ 254 ~
森一口菜都没动,继续讲述科尔飞的破土典礼——
包括宰杀那只大山羊献祭,以及整夜的营火和舞蹈。
那个感恩节,有许多事情值得摩顿森感恩。当
大家坐在壁炉前,喝着超大高脚杯的红酒时,霍尔
尼开口了。
他说:“你喜欢在喜马拉雅山做的事情,而且听
起来做得还不错。为什么不把这变成你的事业呢?
那些争相请你吃饭、想贿赂你的村庄,他们的孩子
也需要学校。但是没有一个登山界的人会举一根手
指头帮助这些人,他们脑子里装了太多夏尔巴人、
太多的佛教徒。如果我成立一个基金会让你当会长,
一年盖一所学校,你意下如何?”
摩顿森紧握着妻子的手,这个想法好到让他不
敢说话,生怕霍尔尼会突然改变心意。他赶紧喝了
一口酒,平复自己兴奋的心。
那年冬天,塔拉·毕夏怀孕了。随着小生命的
孕育,杜得辛思基充满烟臭的公寓也越来越不适合
他们。塔拉的母亲丽拉从登山圈的朋友那里听说了
摩顿森新事业的好消息,邀请小两口儿到蒙大拿州[ 三杯茶] ————————————————————————————————————————————————————————————————————————
去看她。丽拉住在波兹曼市的历史街,她的房子充
满了艺术气息。摩顿森立刻爱上了这个在盖拉丁山
脚下的淳朴城镇,他决定离开柏克莱,那里只有他
攀登生涯的回忆。丽拉借给他们足够的钱付房屋头
期款,于是夫妻俩买下了附近的一栋小房子。
早春时分,摩顿森最后一次关上柏克莱114 号
个人储藏室的门,带着妻子和家当,开着自助搬家
货车来到蒙大拿州,住进了离丽拉家只有两条街的
小平房。远离了波兰杂工的二手烟和14 岁的持枪少
年劫匪,这栋有清幽围篱庭院的小房子可以让未来
的孩子们安心地玩耍和成长。
1996 年5 月,摩顿森在伊斯兰堡机场填入境表
格时,他的笔在“职业栏”那一格犹豫了许久。好
几年来他都写“登山者”;这一次,他潦草地填入了
霍尔尼建议的“会长——中亚协会”。霍尔尼预见,
这个组织将如同他创立的半导体公司一样快速成长,
除了在巴基斯坦,还会沿丝绸之路散布到各个“斯
坦”地区,推广学校建设和其他人道主义援助计划。
摩顿森则没那么乐观,盖好第一所学校都已困难重[ 三杯茶] ————————————————————————————————————————————————————————————————————————~ 256 ~
重,他实在不敢想象霍尔尼所说的计划。不过令他
安心的是,他有了年薪21798 元的稳定收入,同时
也多了一份任重道远的责任。
摩顿森从斯卡都寄了封信给穆札佛,表示愿意
给他提供一份薪水稳定的工作,希望他到科尔飞帮
忙盖学校。离开斯卡都回到科尔飞之前,摩顿森也
拜访了古拉姆·帕尔维。帕尔维的房子位于斯卡都
南部山丘,附近都是翠绿的密林,隔壁就是华美的
清真寺,土地是他父亲所捐,清真寺则是由他建造
完成。在帕尔维被苹果树和杏桃围绕的庭院里,摩
顿森提出了他对未来的保守计划:先将科尔飞的学
校完成,然后明年在巴尔蒂斯坦其他地区再盖一所
学校。他也邀请帕尔维加入。征得霍尔尼的同意后,
摩顿森给帕尔维提供一些薪水,补贴他做会计师的
微薄收入。
“我马上就发现,葛瑞格有一颗了不起的心。”
帕尔维说,“我们俩都渴望着帮助巴尔蒂斯坦的孩子
们。我怎么能拒绝他呢?”
帕尔维给摩顿森介绍了一位能干的斯卡都泥水[ 三杯茶] ————————————————————————————————————————————————————————————————————————
匠玛克玛,两人一起在星期五下午回到科尔飞。走
在村里的新桥上,摩顿森惊讶地看见十多位科尔飞
妇女穿着只有在特别日子才会穿的盛装迎面走来。
妇女们跟他打招呼后,就忙着去拜访住在附近村子
的娘家,因为那天是星期五,伊斯兰教的“主麻日”。
“有了桥之后,她们现在可以当天回到村里,
所以每到星期五,科尔飞的妇女们就回娘家探视家
人。”摩顿森解释说,“这座桥变成了联结母性亲情
的一种纽带,让她们更快乐,不像从前那么孤单。
谁能想到像桥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可以给女性带
来那么多的支撑。”
在远处的布劳渡河岸上,哈吉·阿里一如往常,
像雕像般站在悬崖的最高处,左右分别站着塔瓦哈
和嘉涵,哈吉·阿里用热烈的拥抱欢迎他的美国儿
子回来,亲切地问候他从大城市带来的客人。
摩顿森看到他的老朋友穆札佛害羞地站在哈
吉·阿里身旁,非常开心。两人热情拥抱,仔细打
量着对方的面容,穆札佛尊敬地将摩顿森的手拉到
自己的心口。[ 三杯茶] ————————————————————————————————————————————————————————————————————————~ 258 ~
“永青那右?”摩顿森说着传统的巴尔蒂问候语,
意思是“你好吗?”脸上满溢着关心。
“我那天其实还好,感谢安拉。”十年后回想当
时的情景时,穆札佛已是即将失聪的老人,他温柔
地说,“只是有点累。”
那天晚上在哈吉·阿里家吃晚饭时,摩顿森才
知道穆札佛刚完成一趟历经十八天的艰苦行程。从
斯卡都到科尔飞唯一的路又一次因山崩而中断,穆
札佛刚陪同日本登山队往返巴托罗冰川,马上又带
着一小队挑夫,每人背上四十公斤重的水泥,徒步
二十五公里山路运往科尔飞。个子瘦小的穆札佛那
时已经六十多岁,前后扛了二十趟水泥上科尔飞,
日夜赶路,甚至顾不上吃饭,只盼着能在摩顿森到
达之前把水泥准时送到。
“我第一次在巴托罗冰川遇到葛瑞格·摩顿森
先生的时候,他是个非常和善的年轻人。”穆札佛回
忆,“很幽默,喜欢开玩笑,也很愿意和我们这些穷
协作分享东西。当我找不到他,担心他可能在冰川
上丧生的时候,我整个晚上都没睡,一直在向安拉[ 三杯茶] ————————————————————————————————————————————————————————————————————————
祈祷,让我有机会救他。后来我找到他,我答应要
用我所有的力量保护他。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帮
助巴尔蒂人。我很穷,只能贡献我的祈祷,还有我
的力气,我很高兴能给予这些,帮助他盖学校。后
来,我搬完那些水泥回到自己的村子里,我太太看
着我的瘦脸说:‘怎么回事?你被关进牢里了吗?”’
说完穆札佛大笑。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摩顿森就在哈吉·阿
里家的屋顶上踱起了步子。他现在是一个组织的会
长,肩负更重的责任,不光是盖好这个偏远村庄的
学校而已。霍尔尼对他的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宽
肩膀上,他决定了,不能再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和
庆宴,必须尽快将学校盖好。所有村民在工地集合
后,摩顿森带着铅垂线、水平仪、账簿跟他们会面。
“盖学校,就像是指挥交响乐团一样。”摩顿森说,
“我们先用炸药把巨石炸成较小的石头,然后几十
个人在混乱中左弯右绕,把一篓篓石头搬给泥水匠。
玛克玛像变魔术一样,用铲子铲两下就把石头理成
整齐的石砖。妇女们则从河里挑水过来,倒在大坑[ 三杯茶] ————————————————————————————————————————————————————————————————————————~ 260 ~
里搅和水泥,然后泥水匠把混好的水泥抹在石砖上,
一排一排把砖慢慢砌起来。孩子们趁水泥没干赶紧
冲过来,用小石头把石砖间的空隙填满。
“我们非常兴奋,特别想帮忙。”学校老师侯赛
因的女儿泰希拉说,当时她只有10 岁。“父亲跟我
说学校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可我不知道学校是什么,
所以跑到工地想看看大家为什么这么兴奋。家里每
个人都去帮忙了。”
“葛瑞格医生从他的家乡带了些书来。”哈
吉·阿里的孙女,当时9 岁的嘉涵说,“里头有些学
校的照片,所以我大概知道我们要盖的是什么了。
葛瑞格医生穿着干净衣服很高贵,照片上的孩子看
起来也都很干净。我当时在想,如果我去上学,也
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很高贵。”后来她和泰希拉成为
了科尔飞学校第一届的毕业生。
整个六月,学校的墙慢慢筑高,但是每个工作
日都有一半的工人跑去照顾庄稼或是牲畜,建筑进
度比摩顿森预期的落后很多。
“我努力扮演严格公正的工头角色。”摩顿森说,[ 三杯茶] ————————————————————————————————————————————————————————————————————————
“我整天待在工地,从日出到日落,用水平仪确定
墙砌得够平,用铅垂线量它们够不够直。我手里一
直拿着笔记本,眼睛盯着每个人看,焦虑地计算每
一块卢比。我不想让霍尔尼失望,所以我逼大家逼
得很紧。”
8 月初一个晴朗的午后,哈吉·阿里在工地拍
了拍摩顿森的肩头,邀他一起去散个步。老人带着
摩顿森往上走了一个小时,脚劲好得让比他年轻几
十岁的美国人自叹弗如,但摩顿森也觉得时间正在
一点一滴地浪费。当哈吉·阿里终于在狭窄的岩架
上停下来时,摩顿森已经气喘吁吁。
哈吉·阿里等到摩顿森喘过气来,让他看看眼
前的景色。空气是高山上特有的清新,远在乔戈里
峰之外,喀喇昆仑山脉内层的冰峰直刺蓝天。千米
之下的科尔飞,逐渐成熟的麦田一片翠绿,但看起
来那么渺小脆弱,仿佛漂浮在岩石海洋中的生命之
舟。
哈吉·阿里伸手放在摩顿森的肩上。“这些山在
这里已经很久了,”他说,“我们也一样。”说着他拿[ 三杯茶] ————————————————————————————————————————————————————————————————————————~ 262 ~
出象征村长权威的棕色羊毛“托比帽”,戴在银白的
发梢。“你不能决定山该做什么。”他语调中的严肃
把摩顿森震慑住了,一如眼前的景色。“你必须学会
聆听它们。所以我也请你听我说,因为全能安拉的
慈悲,你为我的村民做了很多,我们很感激。但是
现在你得再为我做一件事。”
“我愿意做任何事。”摩顿森说。
“坐下,不要说话。”哈吉·阿里说,“你把大
家都快逼疯了。”
“然后他伸手把我的铅垂线、水平仪、账簿全
都拿走了,快步走回科尔飞。”摩顿森回忆道,“我
跟着他走回屋里,不知道他要到底做什么。他脖子
上一直戴着一个皮串,上头穿了一把钥匙。他用钥
匙打开一个褪色的木雕柜子,把我的东西锁在里头。
里面放的都是重要的东西,有腌山羊肉、他的祷告
珠,还有他那把旧式英国滑膛枪。然后他要莎奇娜
备茶。”
在莎奇娜煮“白玉茶”的半个小时里,摩顿森
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哈吉·阿里则用手翻着他最宝[ 三杯茶] ————————————————————————————————————————————————————————————————————————
贝的《古兰经》,专心沉浸在内心世界里,默念着祷
词。装着滚烫酥奶茶的瓷碗在他们手中冒着热气,
哈吉·阿里终于开了口。“如果你想在巴基斯坦成功,
你就得尊重我们的方式。”哈吉·阿里边说边吹着他
的碗,“当你第一次跟巴尔蒂人喝茶的时候,你是个
陌生人;第二次,你就是我们的贵客;第三次你再
和我们一起喝茶,就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而为了
我们的家人,我们会无怨无悔地做任何事,甚至是
死。”他把温暖的手搭在摩顿森的手上。“葛瑞格医
生,你必须花时间去喝这三杯茶。我们虽然没受过
教育,但是我们并不笨,我们已经在这里生存居住
了很久。”
“那一天,哈吉·阿里教了我这一生最重要的
一堂课。”摩顿森说,“我们美国人认为必须尽快把
事情做完,我们是个三十分钟解决午餐、两分钟完
成橄榄球训练的国家,我们的领导人认为靠‘震撼
教育’式的宣传活动,就能在攻进伊拉克之前赢得
战争。哈吉·阿里教我要花时间喝上三杯茶,把速
度放慢,像重视盖学校一样,重视和工人之间的关[ 三杯茶] ————————————————————————————————————————————————————————————————————————~ 264 ~
系。他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让我知道从跟我一起
工作的人身上,我还有太多东西要学,而不应该自
以为是,总想着教给他们些什么。”
三个星期后,当摩顿森从工头降级为群众时,
学校的墙已经砌得比他的头还高,只差把屋顶盖上
去。常嘎吉偷掉的屋梁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摩顿
森又回到斯卡都,跟帕尔维一起监督新梁的采购和
制作,确保它们足够强韧,能顶得住科尔飞严冬时
的大雪。
意料之中的一场山崩,让前往科尔飞的路再度
中断。运送木料的吉普车被拦在了二十五公里外的
山下。“第二天早上,帕尔维正和我讨论该怎么办时,
看见一大团尘土往河谷方向移来。”摩顿森说,“哈
吉·阿里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们面临的困境,连夜
发动科尔飞的所有村民步行下山,他们抵达时还在
拍手唱着歌,精神好得根本不像一夜没睡的人。最
神奇的是,连谢尔·塔希都来了,还坚持要搬第一
包货。”
“照理村里的宗教老师不应该做粗重的事情,[ 三杯茶] ————————————————————————————————————————————————————————————————————————
但他坚持要帮忙,领头带着我们这一行三十五个人
走了二十五公里的山路,把屋梁搬回村里。谢尔·塔
希幼年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拐,走这段路
对他来说非常辛苦,但他一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带领我们走上布劳渡河谷。这位毛拉是想用这种方
式表达他对教育科尔飞孩子的支持——甚至包括教
育女孩子。”
但并非所有布劳渡河谷的人都和谢尔·塔希的
看法一致。一个星期后,摩顿森和塔瓦哈站在一起,
正赞叹玛克玛和他的工人们安放屋梁的纯熟技术,
忽然听见一群孩子的喊叫声。孩子们通报说,有一
帮陌生人刚刚过桥,正往村子里走来。
摩顿森跟着哈吉·阿里走到桥上方的制高点,
看到有五名男子走过来,其中一名看起来像是领头
的,后头四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手里拿着白杨树枝修
整成的棍子,边走边用棍子敲着手心。领头的长者
身材很瘦,看起来一脸病容,爬上科尔飞时还拄着
拐杖。距离哈吉·阿里一百多米时,他停下脚步,
傲慢地要科尔飞的村长走过去迎接他。[ 三杯茶] ————————————————————————————————————————————————————————————————————————~ 266 ~
塔瓦哈挨近摩顿森,“糟糕,这个人是哈吉·麦
迪。”他悄声说。
摩顿森早听说过这个人,他是艾斯科里的村长。
摩顿森说:“他像个黑手党老大一样控制着整个布劳
渡河谷的经济。巴尔蒂人卖的每一只绵羊、山羊或
是鸡,他都要抽成。他也盘剥登山者,用离谱的高
价贩卖物资。如果有人卖给登山队一个鸡蛋,胆敢
不让他抽成,哈吉·麦迪就会派打手用棍棒修理那
些人。”
哈吉·阿里拥抱过麦迪后,他拒绝了喝茶的邀
请。“我就在这儿说话,这样大家都听得到。”他对
岩壁旁开始聚拢的人群说:“我听说有个异教徒来到
了这里,企图用他教的东西毒害穆斯林的孩子,不
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哈吉·麦迪嚷了起来。“安拉
禁止女孩子受教育,我也禁止你们盖这所学校。”
“我们会把学校盖好的,”哈吉·阿里平静地说,
“不管你阻止还是同意。”
摩顿森往前走去,试图化解越来越浓的冲突气
息,“我们何不先喝茶再讨论这件事?”[ 三杯茶] ————————————————————————————————————————————————————————————————————————
“我知道你是谁,‘卡飞尔’(拒绝信仰者)。”
麦迪使用了形容异教徒最恶劣的词汇,“我跟你无话
可说。”
“至于你,你不是穆斯林吗?”麦迪转身对着哈
吉·阿里恐吓道,“真主只有一位。你是侍奉安拉,
还是侍奉这个卡飞尔?”
哈吉·阿里拍着摩顿森的肩膀说:“从来没有人
来到这里帮助过我的村民,我每年付给你钱,但你
什么事也没帮我们做过。这个人比你好,他比你更
当得起我的奉献。”
哈吉·麦迪的打手蠢蠢欲动,他举起手作势要
他们先别动。“如果你坚持要留住你的‘卡飞尔’学
校,你必须付出代价。”麦迪的眼睑开始往下垂。“我
要十二只最大的山羊。”
“如你所愿。”哈吉·阿里将背转向麦迪,借以
鄙视他自贬身份的索贿,“把邱可拉巴带过来。”哈
吉·阿里吩咐道。
“要知道,在这些村子里,一只山羊就等于头
胎小孩、珍贵的母牛、家里的宠物,统统加在一起[ 三杯茶] ————————————————————————————————————————————————————————————————————————~ 268 ~
才及得上它的珍贵。”摩顿森解释道,“每户人家的
长子最神圣的任务就是照顾山羊,哈吉·麦迪的要
求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哈吉·阿里一直背对着那个外人,直到十二个
孩子拖着粗角厚蹄的山羊过来。他从孩子手中接过
缰绳,把羊绑在一起。孩子们把他们最珍贵的财产
交给村长时,都忍不住低头啜泣。哈吉·阿里把哀
嚎的羊群牵到哈吉·麦迪面前,一句话都没说,把
绳头丢给他。接着阿里转过身,把村民们带回到学
校。
“那是我见过的哈吉·阿里最逆来顺受的一次。”
摩顿森说,“他刚刚把村里的一半财产给了那个恶棍,
却还能笑得出来,好像刚中了头彩。”
哈吉·阿里停在村民们共同努力盖起来的学校
前。它稳稳地站立在“科尔飞乔戈里峰”之下,有
涂好石灰漆成黄色的石墙,还有能把恶劣天气挡在
门外的厚重木板,科尔飞的孩子们再也不用跪在结
冰的地上读书了。
“不要难过,”他告诉心碎的村民们,“那些羊[ 三杯茶] ————————————————————————————————————————————————————————————————————————
终究会死的,被吃掉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学校
还会在这里。哈吉·麦迪今天拿走了食物,但我们
的孩子却永远都能受教育。”
天黑之后,在哈吉·阿里家的炉火旁,他请摩
顿森坐到身边,然后拿起《古兰经》,举在火光前面,“看见这本《古兰经》有多美吗?”哈吉‘阿里问。“是的,它很美。”
“可是我却没办法读。”他哀伤地说,“我不识
字。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和遗憾。只要能让村
里的孩子们永远不用体会这种感觉,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他们拥有他们应得的
教育。”
“当时我才意识到,”摩顿森说,自打我承诺盖
学校那天开始,一直到经过漫长努力终于兑现的那
一天,“任何事情、任何我所经历过的困难,跟他准备为村民们做的牺牲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坐
在那里的目不识丁的老人,几乎一生没有离开过村子,却是我遇到过的最有远见、最有智慧的人。”
[ 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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